第十五章旧王女与新太子

天气阴冷,暗云密布,看样子又有一场雪要下。

狄仁杰立在裴家宅院门口,与上官婉儿话别。小女官披裘衣戴风帽,全身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小脸,颊上胭脂犹有泪痕。

裴妃形销骨立的凄惨模样,狄仁杰只看了一眼,也深为震骇。据她家人说,裴妃自合璧宫回到本家后,几次三番自残,现在日夜都有两个强健宫婢陪着,门外还有妇女听呼唤,她母亲和阿姐轮流照料。

为这次问话,裴家在她卧室当中立了一面大屏风。狄仁杰这外官行完礼退到屏风外坐下,静听里面上官婉儿与裴妃的对答。虽知前太子妃疯病未愈,但她那忽而喃喃自语、忽而尖叫嘶喊的怪异语音,还是让人毛骨悚然。

她这样说出来的话,能不能作为断案证据,狄仁杰深表怀疑。

最理想的办法,应该是让裴妃继续调养,慢慢恢复身体和神智。什么时候她基本上接近正常人,至少能条理清晰、因果分明地讲话了,再来询问她亲身经历的先太子之死过程。

可二圣和新太子贤都很心急,不断催促狄仁杰给个结论。上官婉儿也受到同样压力,据她说,天后每次召见她,都要过问此案进展。如果好几天都没新鲜消息可报,天后就明显不悦。

平心而论,二圣很支持狄仁杰查案,给行了不少方便。前太子妃新婚丧夫,按理说该在宫内守寡,一辈子不见天日。狄仁杰提议让她出宫暂居,天后竟能批准,也说明真是迫切地想探知真相。

毕竟死掉的是她亲生的头胎长子吧……而且宫廷内外流言散布,好些人都私下传说是天后鸩杀了前皇太子。依着武后的耳目灵通程度,她不可能不知道,也急于为自己洗清嫌疑。

但要洗清嫌疑,就得把她武家唯一的香火武敏之早日排除在凶手之外。而狄仁杰与婉儿这些日子的查问结果,武敏之的嫌疑……反而越来越重了。

“上官才人,你回宫之后,要如何禀报天后?”狄仁杰问小女官。婉儿答:

“如实禀报。我不敢欺瞒二圣和太子殿下,裴妃所说,关系重大。虽然有些忌讳处……狄公也知道,天后一向要人跟她讲真话。”

“那是自然。但裴妃所言,颇多颠三倒四、相互矛盾之处。比如她说药物是美男子所给,又说是胡姬所给……你都要原样回报天后吗?”

“是。但裴妃后来说得很确定了,是男子所给。胡姬那个,似乎只是闲话窜入,她也没说是什么时候……”婉儿顿了一下,放低声音,“狄公,先太子的隐疾,不是一日两日,裴娘子为此努力过许多回。也许之前曾经有胡姬给过药……那胡姬,你我都认得,不是坏人。”

狄仁杰点头。他和婉儿之前通过气,二人都对索七娘抱有好感和同情。他自己前几天才刚刚又去见了索七娘主婢。

野葱儿女扮男装,持着青海郡王和弘化长公主府的符契进了大理寺客舍,把狄仁杰带到洛阳南市附近的一处羊马行。索七娘和一群胡商在那里等着,让他看一处血流满地、十多匹马断头横尸的畜栏。

狄仁杰惊问:“这是怎么回事?”索七娘答得简单:

“索元礼干的。”

当天上午,新任东宫左司御率参军索元礼带队找到这处胡商羊马行,说他们窝藏逃役丁夫、走私陇右牧监官马。索七娘当时并不在商行里,主事胡商与索元礼争论,哪里争得过。一声喝命,东宫卫士乱抢乱打一通,手起刀落砍翻整栏马匹,扬长而去。

胡商自然也报了本坊里正、洛阳县衙以及他们火祆寺的萨宝等本族官,一听是新太子手下那个“索命五郎”干的,人人摇头缩手,都只肯支吾敷衍。索七娘得消息赶到商行里,气不过,命侍婢拿着自己的符契去请狄仁杰来:“偌大个东都,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啦?”

“这商行是七娘你开的?”狄仁杰问她。

索七娘摇头:“不是,我和商行主人也刚认识没多久,是我父和大母给牵的线……我家牧场里的牲口,原先最远只贩到西京长安。这不是我来洛阳了吗,想着就势多开几条路子。这边人口越聚越多,农夫要耕牛,贵人要坐骑要羊肉,生意挺好做的。就算我原先的家产一时拿不回来,我也能再赚……”

然而索元礼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消息,一有机会又来砸她的买卖。看来那个恩将仇报的酷吏是不弄死老情人不罢休。

南市地狭人稠,羊马行设在这里的圈栏不大,栏中牲口也不多,只为展样看货用。商行主人和索七娘更担心他们在城外营圈里储牧的大批牲畜马匹,如果索元礼去那里祸害,损失便是天价。

狄仁杰没有洛阳捕贼尉职衔,连以前那个大理寺丞的职事都丢了,虽然同情索七娘,却也毫无办法。他只能安慰几句,承诺会找机会把这事捅到新任皇太子李贤那里,想法灭一灭索元礼的气焰,当然要是能逼着索元礼赔偿胡商损失更好——但他知道最后这个可能性很小。

索元礼是拿着东宫令混水摸鱼的,出了事,大部分责任会落到李贤头上。跟丘神勣索元礼这两尊煞神近日在洛阳城内闹出的乱子相比,胡商这十几匹马的损失,都排不上号。

后来索七娘又带着狄仁杰去见了她的生父和嫡母,也就是吐谷浑可汗与和亲的弘化长公主。吐谷浑可汗慕容诺曷钵身貌雄壮,威风凛凛,狄仁杰一见先暗赞“好个伟丈夫”。

可惜攀谈一会儿,他就觉得这位青海王识见才具很平庸,难怪被吐蕃人打得数次亡国,举族逃入唐境避难,这么多年都没法反攻回去。

狄仁杰曾出使西域军中多年,了解西北形势,与青海王夫妇相谈融洽。那夫妻俩特别关注黑齿常之出任“洮河道经略副使”一事,絮絮询问黑齿常之的人品能耐等。狄仁杰明白他们的心思,以他们如今避难在安乐州的几千帐族人兵马,想从吐蕃军手中收复故土毫无可能。吐谷浑想要复国,慕容诺曷钵想回青海去做他的大可汗,只能依靠唐军的战力。

说起来,前些年唐军开国以来第一场惨败、震惊海内外的“大非川之战”,就可说是为吐谷浑复国而打的,结果么……

但就算日子再不好过,以青海郡王和弘化长公主的尊荣财力,要庇护收留索七娘一个庶生女儿,再加上她的两个儿子及家人近侍,那也绰绰有余。狄仁杰下来也劝过索七娘,先跟父母回河西去暂避几年,不必与索元礼在京城争锋,索七娘却不答应:

“父母对我虽然不错,毕竟不是从小养大的,情份有限。他们在安乐州也挺艰难,我拉家带口投奔去吃闲饭,他们身边人能不给脸色看?我都三十大几的人了,有手有脚有家有业,又不是自己不能赚,干嘛去受那份气?再说,也不能便宜了索五那个白眼狼,我就是死,也要拉他垫背!”

干脆利落掷地有声,这份志气狄仁杰还是欣赏的,比许多须眉男儿还强。但她要斗败索元礼啊……慢慢等机会吧。

好在还有时间。马上要到冬至了,青海王夫妇会在洛阳参加冬至和元正大朝,过了年,等天气回暖,再上路回安乐州去。他们动身之前,索七娘还可以随时改主意。

狄仁杰与上官婉儿在裴宅门前分手,各自回居所。他本想趁着记忆新鲜,先整理出一份笔录来,带去向李贤禀报,没料想太子派了家奴,就等在他所住小院门口,催着他直接进东宫。李贤在书房接见他,劈头就问:

“你和上官去询问我大嫂口供了?她说什么?交代毒药来源了没?”

狄仁杰尽量全面地向李贤转述裴妃所言,强调那盛装药末的红锦囊,既可能是“与太子妃有奸的美男子”给的,也可能是某个“胡姬”给的。但李贤没怎么听完他的话,就拍案论定:

“我就知道,武敏之脱不了干系!不是明崇俨,就是他!”

“裴妃神智不清,所言恐非实情。”狄仁杰提醒他,“仁杰询问过裴家人和武家人,没有任何人提及裴妃婚前曾与武敏之见过面,更别论有奸情……”

“她不是水鬼附身了吗?有奸情的是前一任准太子妃杨氏,她在武敏之家园子里淹死,心有不甘,就附上了后任裴妃的身子,继续和武敏之来往勾搭。”李贤显然也从别处听说过裴妃的呓语,不耐烦地打断狄仁杰,又冷笑:

“事发之前,好多人都察觉出来了,可笑明崇俨还特意给裴妃驱邪,装神弄鬼一番,有什么用?那女水鬼到底还是在她体内藏住了,然后害死我大哥……”

李贤说着又哽咽,一拳击在书案上,愤愤不已。他自立储后,情绪几乎一直是这么激动愤忿,狄仁杰也习惯了。但今天他的样子还是有点不寻常,狄仁杰观察着问:

“殿下,今日去上阳宫朝见二圣,可有异样吗?”

李贤沉着脸端坐案后,英俊面孔上写满愠怒。闷闷不乐好久,他才回答狄仁杰:

“为丘义索元礼扰虐百姓的事,二圣狠狠斥责了我一通……命释放丁夫家人,丘索二人调离差使,暂回东宫执戟。恭陵工期可适当延展,相应划减上役丁夫人数……丘索二人忙了这些天,捉拿逼回的役夫,差不多也就够使用了……”

狄仁杰闻言心头一松,替洛阳附近的州县民众长出一口气。

但他也知道李贤为什么心情恶劣。挨父母一顿骂倒不算什么,这道敕旨传布出去,知情者人人称颂二圣爱民如子仁德戴天,李贤这个事实上办成了差使的新太子,则摇身变为残害百姓的大恶人。再跟他素有仁孝名声的已故大哥一对比……他这东宫之路的开头够衰的。

最重要的是……李贤恐怕至今还没明白,为什么会闹成这样吧……他以前习惯了听从大哥指挥安排,突然一下子要自己拿大主意了,就顾此失彼处处忙乱……

“天皇御体可安泰些?”狄仁杰问,“仁杰上次奉见,天皇病势犹自沉重……”

“好些了。”李贤又脸色一沉,“今日我进上阳宫寝殿,明崇俨正为天皇安神驱邪……又是驱邪那一套,哼……”

“但对天皇有效。”狄仁杰指出。李贤不情愿地点头:

“多少年了。天皇信他那一套,能怎么办?病重起来,百医束手,就只明崇俨烧个符念个咒,能让至尊觉得心里松快些……哎,对了。”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手肘压案,倾身向前,问狄仁杰:

“狄公,你原先认得的那个阿浪,真名长孙浪,一起去找过先帝六骏的,他说他自己从婆罗门处学得金针治眼法,管用吗?”

“阿浪?”狄仁杰一惊,“金针治眼……对,此人在同行路上,向仁杰吹嘘过此技。但某未曾见过他为病人施行此术,也不知其真假。二郎怎么想起他来了?”

“我接了单于都护府长史萧嗣业发来的书信,里面提到采访使长孙浪为其治眼,其效如神。萧老将军双眼生白翳已久,长孙浪金针一拨,即刻复明。要是真那么有效……”

李贤沉吟着,狄仁杰已明其意:

“殿下想召长孙浪回洛阳,入宫为天皇治眼?”

“他自己倒是提过一回,风险太大,天后也不容许。”李贤还是迟疑,“但既然有萧嗣业试针,效果良好……长孙浪如果真能为天皇解除病痛,明崇俨也就没那么不可或缺了……”

狄仁杰暗暗叹气。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话却不能这么说。

“二郎,”他挪动胖大身躯,离书案和李贤近些,语重心长地教他:“国朝以孝治天下,二郎幼承庭教,饱读诗书,又天性向善,不忍见至尊为病痛所苦。虽知长孙浪学得的乃是域外方技,不同天朝黄歧正术,有存风险,万一出差误,为人子者百身莫赎,但既有此一道,不敢不禀知天皇。用与不用,伏听二圣裁夺,殿下恭奉御旨便是。”

李贤本来也是个绝顶聪明人,一听便知狄仁杰的用意,频频点头:

“怀英公说得极是,我就这么上奏二圣。对了,明日入宫,狄公最好也陪我同行。大嫂……裴妃所说的那些话,涉及武敏之的,得狄公当面奏明才好。武敏之如今人在长安,正为太原王妃办丧,要召他回洛阳对质,需得二圣出敕。”

狄仁杰又叹一口气:

“二郎,今日与仁杰一同问话的,还有宫中的上官才人,她就是天后派去的。她也已经明言,不敢向天后隐瞒实情。周国公涉案,最好由上官才人禀知天后,殿下和东宫的人……就别……”

特别是在天皇驾前,你离武家的人事越远越好,绝不能给你父亲留下你在逼迫苛待生母家族的印象……狄仁杰怀疑自己已经提醒得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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