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天后驾到。”

宫婢呼声传至屏风帷幕后,雍王妃房氏一下子跪倒,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婉儿也赶紧跟着拜倒,伏地不敢抬头。

房妃的紧张胆怯,婉儿并不意外。从长安来洛阳的路上,晚间房妃常召婉儿同宿,跟她说了好些话,不外是要她牢记身份、对太子兄弟忠心等语。婉儿依顺应承着,明显能看出离洛阳越近,房妃的脸色越白。入西苑进宫城时,她的衣袖都在抖。

新妇自古最怕婆母,何况还赶上了天后这么厉害的人物。房妃一出长安,就不敢再穿着鲜艳衣裳、插戴太多珠玉。她本来生得老相,再刻意凋容敝饰,看着象比丈夫大了十几岁。婉儿注意到李贤看妻子的眼神漠然冷淡,有时候甚至带几分厌弃。

入洛阳数日后,婉儿接到入宫传召。房妃带着她到贞观殿后间,从午后一直等到入夜,武后才现身,李贤跟在后面。

天后命房妃起身,先向她随意问些话,不外是孙儿们的起居安适等。婉儿借机默默打量这一起现身的母子俩……雍王的长相可真酷肖他母亲。

或者说,武后这种艳丽中含带英锐气的面相,原样传给儿子更合适。哪怕倒退回二三十年前,武皇后还青春娇嫩的年纪,她一身明秀逼人的气韵,恐怕也能吓退大部分男子。换作皇子亲王一身同样气韵,那就叫做“英姿勃发威仪天生”,到处博人赞许钦羡,比如她的次子李贤。

“这个就是上官仪孙女?”

天后转头问,婉儿连忙低头伏地。李贤答得小心翼翼:

“是。此女幼从母教,下笔流畅,文辞雅致。儿子听闻薛尼病逝后,阿娘身边乏人拟敕……”

武皇后没等他说完,径自走到婉儿跟前,伸手抬起她下巴验看:

“你多大了?十三岁?会作文章?”

“请阿娘现出个题目试她,作诗作赋她都来得……”李贤还在旁边替婉儿应答。做母亲的厌烦地扫儿子一眼:

“免了吧。既然有你雍王作保,这婢子的文笔想必能过关——你夫妻俩回去歇着吧,明日再进来给你们阿耶请安。”

此言一出,李贤夫妻都如蒙大赦,房妃长出一口气的情状尤其明显。天后又打量儿妇,目光在她的低平发髻和一身朴素暗淡帔裙上转了一圈,没挑什么刺。

雍王夫妇行礼告退,婉儿跪在原地没敢动。武皇后在坐榻上盘膝坐了,宫婢奉上热汤水手巾,她擦拭着,又问婉儿:

“你叫什么名?”

“家慈唤婢子‘婉儿’。”她记起路上房妃的叮嘱,叩下头去,“若蒙恩幸,请天后赐新字。”

武皇后喜欢给一切事物改新字新名,上个月刚又改了新年号,连大唐的朝署官名都被她——怂恿着皇帝——改过数次了。据房妃说,蓬莱殿贞观殿里所有帝后身边的常侍婢宦名字,都是天后给新改新起的,婉儿不抱侥幸自己能逃过此劫。

“嗯……”武后一时没回应,缓缓喝几口热饮子,“你母亲出自荥阳郑氏,是么?你祖你父更不必说了,家学渊源,给女儿起名,想必也有讲究有深意?‘婉儿’出处何在?”

婉儿一时愣怔住。她的名字是极寻常的女儿家小名,只为家中长辈呼唤顺口而已。又不是男儿郎,将来要出去读书考试做官,必得有雅正学名、表字才方便。一个“婉儿”,天下叫这小字的女子何止千万,又有什么出处深意?

“回天后,此名出《诗经·国风·郑风》中的《野有蔓草》一首。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真要扯出处,她也不是扯不出来。掖庭长日无聊,毛诗是母亲全书背诵出来教她读的,她也早早就背熟了。偷眼看看武后,美妇人只是淡然一笑:

“我读书不多,怎么听说,那一句诗叫‘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是。”婉儿赶紧应对,“天后圣明。《野有蔓草》全首中确有此句,在下阕: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邂逅相遇啊。”天后笑得若有深意,“与,子,偕,臧……”

婉儿低头,只觉额角汗水涔涔而下。太子兄弟将她献给母亲侍书,此中深意,武皇后哪可能猜不到?估计天后在长安东宫里也有眼线,说不定婉儿秘密进奉的那一夜,床褥都送到她手上了……

“你讲的不对。”天后忽然又说,“有美一人,婉如清扬,我记得这句在全诗之首,不在中间末尾。”

全诗首句?婉儿呆了一呆,福至心灵,居然及时记了起来:

“是,天后圣明。那是魏文帝的《善哉行》一首: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

语声戛然而止,寒意自婉儿心底升起。

“妍姿巧笑,和媚心肠”这两句,魏文帝曹丕诗句中用来形容美女,并非贬意。但语意演化到近代,这两句几乎已经只用来指斥女子虚伪狠毒、以色惑主。婉儿一时没多想,说了出来。但愿武后联系上两句,只以为婉儿是在自贬自骂,可……不要再想多了。

“魏文帝的诗赋,你也很熟嘛。”武后饶有兴趣的样子,“他的为人家世,手足亲眷,想必你母亲也给你讲过故事听?”

曹植的七步诗么?还是洛神赋?总之是手足相残,或者父子兄弟同争一女什么的传闻……婉儿觉得自己蠢透了,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提起魏文帝?

“天后圣明。《善哉行》是乐府旧调,汉末流行于民间,曹魏王室数代,皆擅长此辞曲,并有诗歌传世。魏武词云:比翼翔云汉,罗者安所羁。冲静得自然,荣华何足为。陈思王云: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欢日尚少,戚日苦多。以何忘忧,弹筝酒歌……”

回禀到后来,她脑中乱作一团,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只是机械地复述背熟了的诗句。隐约还知道自己努力挑选了那些比较“中正平和摒弃忧愤”的诗句来背诵,但这样的应对,驴唇不对马嘴,估计会惹怒可怕的武皇后吧……

天后倒没发怒,只是倚坐在榻上,悠闲看着跪在地下的小宫婢结结巴巴、辞不达意、满脸火烫,最后闭上嘴伏地发抖。殿室中有时间不短的静默,婉儿浑身瘫软,闭目静待死期。

“你啊……书呆子一个。”天后声音轻微,“跟你祖父一样。”

是的,她死期到了。婉儿当然知道自己祖父因何罹祸,还拖累了全家满门和无数亲友同僚……上官仪就是个书呆子,太过于相信“主上圣明”的书呆子。

“你这读书写文章的本事,是你母亲教的吗?”天后又问。婉儿勉强应声,天后便又说:“你想过没有,令堂的才学阅历,比你强多了。我既身边缺人拟稿,为什么不直接调她来应这差?”

婉儿还真没想过。她就想象不出母亲和武后二者同处一室的情形,仇恨……太深了。

脑后有气息拂过,天后的声音近了很多:

“婉儿,你想知道你母亲如今在哪里吗?”

“是!”婉儿猛地抬头,“求天后明示!我母女俩只要能再见一面,哪怕死在一起,也感天后深恩大德!来世必结草衔——”

“你两个不能见面。”武后打断她,语调不容置疑,“你母亲还活着,我只能告诉你这句话。老实听话,我有一篇大文章要你来写,若写得好,我可以让你写一封书信给令堂。”

婉儿知道自己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闭上嘴,却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

“又害怕,又含恨,又想报仇,又想活下去,最后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想干什么。”天后居然笑了,“你倒让我想起我刚入宫的时候……差不多也是你这般岁数呢。”

“婢子……怎能与天后相提并论……”

“当然不能。”武皇后顺理成章下断语,“我比你美貌伶俐多了。”

“……”婉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奏这话,痴怔着抬头望一眼,天后正以看待新鲜有趣玩具的神色打量她:

“听雍王说,你也随同周国公和郭尚仪去了昭陵?经历不少?讲来听听。”

李贤夫妻此前叮嘱婉儿,尽量少提自己过去经历,但如果天后问起来,万不可说谎。在他们口中,武后宫中朝野不知布了多少密探,天底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当然,侍奉东宫那一夜除外,那件事是“提及必死”的。

颤抖着声音,婉儿向天后讲了自己在昭陵及豳州所见所闻。她知道这样如实陈述,太象告武敏之等人的御状,而武敏之的最大靠山正是眼前这位国母……但她也没办法,只能措辞尽量宛转些,不去揣测武敏之的想法,也不提他一些太出格的言行。

武后靠在坐**,以手支颐,安静听完,倒没什么怒色,只长长叹息一声,倦意入骨:

“敏之年轻浮躁,办差没章法,天皇和我都是知道的,但要说他会下毒杀人……你信吗,婉儿?说实话。”

婉儿摇摇头,并无犹豫。她从一开始就觉得这种害人手法不象武敏之的作派,跟阿浪也说过,至今仍这么想。

“我武氏家门不幸,先父儿孙没一个成器。我先前也是想得简单,大义灭亲依法公断,把他们全体诛杀贬流,结果现在,就只剩敏之一个男丁,还是从旁支改姓过来继嗣的,先父香火血食全靠他一人奉祀。”天后摇摇头,“天皇和我都想着,敏之聪明足够,少年人举动轻狂些,也能谅解。让他多和纯儒老夫子一处读书学文,等年纪大了见识多了,自然也就稳重了。谁想到他会越来越蠢笨,找两匹马都找得破绽百出惹人笑话……哼!”

婉儿心下一凛。她知道武敏之从长武牧监带了一匹声称是“白蹄乌转世”的驹子回昭陵,听天后的口风,那马被揭穿为假了?又怎么是“两匹”?

“几个年轻人,在陇上只管惹祸。老头子们更糟糕,要么自己横死,要么赶着进京一心想把主上气死……还有那个狄仁杰,关在牢里都不安生,仗着天皇许他上表直奏,这些天一道一道奏状就没停过,他顶头上司张大理也肯帮忙,全部都给他公诸朝廷,任人议论。什么西北马政弊端啦、编户逃籍浮浪啦、海外边兵失亡啦……婉儿,那个梁忠君,当真死了?”

她忽然问出这话,婉儿又吓了一跳,伏地回道:“是,婢子不敢撒谎。梁忠君在长武县衙受重刑,身上一直带伤,入秋之后夜里受凉,高烧七日不退,脱形而死。婢子与长孙浪将他埋在豳州城外,立坟树石为记,可以挖出验尸的。”

“好吧。就算他死了,你们几个,包括狄仁杰,这个包庇纵容海东逃将的罪过,也不该一笔抹杀的。”天后冷笑一下,“太子仁慈,意思就不追究了,我可没他那么好心肠。婉儿,你说,你在昭陵那边亲眼看到的乱像,根本原因是什么?”

不是朝廷穷兵黩武压榨民力么……婉儿想着,只叩头不敢说话。

“你不敢说,我说。”天后道,“太宗皇帝一代雄主,对内安定宇内与民休息,对外开疆拓土四夷来朝,给天皇留下的这一大片基业,不是那么容易守住的。天皇自登基起,中外臣民都要拿他们父子比较,哪里做得不好,‘不孝败家’的骂声立刻就涌上来,没有一刻停过。天皇本来体弱,心思又细,这些年苦苦撑着,还,唉……还又出了六骏的疑案,多少谏议都批评天皇孝道有亏。其实啊,何苦呢,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时运机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凶险苦衷。太宗皇帝天生就会打仗,主上是理文守成的性情,非要比照着先帝一样年年开战,没必要啊……”

“天后圣明。”婉儿情不自禁地附和她,“主上向来倚重天后,比太宗皇帝倚重文德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后何不在中宫内闱谏劝天皇,也能垂范妇德……”

“我劝过多少回,那不行的。”武后摇摇头,“主上命将出兵,不是因为他自己愿意打仗,那是打给外人看的,就怕外臣们骂他不遵行父道、丢城失地丧权辱国。所以这不是内闱劝劝就能成的事,得在外朝上奏状,让朝臣公议。”

上奏状?

这么多年来,武后一直是以襄助皇帝理政的名义下训令诏敕,夫妇二人同体一心,共掌皇权。“上奏状”的意思,却是臣子向皇帝上书,天后要以自己独立的身份发声论政了……据婉儿所知,这是头一回?

“这奏状文章呢……想说的太繁杂,我自己一直理不出头绪来。”天后慢悠悠地道,“朝中如今几件大事凑一起,又彼此都勾连着,涉及多项弊政。东北和西北的战况都不好,刘仁轨老帅在海东上表好几回,望天皇考虑后撤安东都护府。岛上打仗太远太贵,他撑不下去了。北边那些突厥人,灭国至今快五十年了,听说这些年又蠢蠢欲动,不服王化。唉,养兵不容易,打仗更耗钱粮,天下太平这么久,谁愿意当兵?现今这世道,跟太宗那时候大不一样了啊……”

她絮絮叨叨又说了好些,什么百姓征发劳役太多,五品以下卑官小吏收入菲薄不足养家,天下想考科举入仕的子弟越来越多学堂却不足等等,婉儿支起耳朵听着努力记忆。末了,天后总结:

“回头你瞧瞧那些奏状原文,梳理大略,分门别类,把这些施政建议拟稿出来,我改定后,再上奏状。”

婉儿应喏。武后疲累地打个呵欠,又强调:“你这篇文章作得好,就能递一封平安信给你母亲……记住了?”

她招人来把婉儿带了出殿,到附近一处存放奏章案卷的房中。大批书架旁边,有一床一案,案上纸卷堆起老高,笔墨油灯齐备。

那些纸卷就是天后方才所说的外臣奏章,狄仁杰论述昭陵案件的也在其中,却都是抄本。婉儿不敢怠慢,埋头阅读起来,边读边作摘略,不眠不休地一口气熬到天亮读完,宫婢却又给她送来了第二批奏表。

婉儿实在撑不住,小睡一阵,起来吃了几块点心,捧卷又读。这次还没读完,天后忽又命人来传她。婉儿忙跟着来人出门,沿廊下左转右转,进入一处富丽堂皇的轩敞寝阁。绕过大屏风,便听到武后正与一个男子对答——自然是当今天皇了。

宫人和她都不敢惊扰,在屏风边上悄跪下来。天皇似乎在生气:

“……无量奴这太子当得久了,胆子越来越大,真是不把祖宗耶娘放在眼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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