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第一卷 第一章

街上流着水,可是雨已经停了。但我还是快走,习惯性的缩着肩,偶尔拿手挡在额头上。不小心,一个大跨步之后,一只脚正好落在一个水洼里,听见一个粗鲁的声音说:“没有长眼睛吗?”我歪头眯眼睛一看,一个壮实的胖汉子怒目站在那里,我下意识看他的裤子,那上面的确许多水渍。可是看他一双大脚,还有街上来往的许多行人,我不认为那些水渍全是我刚才那一个大跨步的杰作。脑子里这样想,心里也就没有道歉的诚意。汉子大眼睛可是放出火光了。“你去前边服装店里买条裤子陪我吧。”他说。

“我干嘛要陪你一条裤子?”我异常气愤。

“那么你替我把裤子洗干净。”

“我干嘛要给你洗裤子?”

“刚才你走路不长眼睛,或者,你是有心搞恶作剧,你们……。”

“我不长眼睛,可是水渍却溅到你身上去,真是稀奇。”我打断汉子的说话。

汉子上前揪住我的衣领子,我挣扎不得,就只好老老实实被他提小鸡似的揪着。可是我并不害怕,我脑子里盘算着在他对我实施下一步打击的时候,我应该怎样反抗。我高兴,我暂时忘记了原来扰乱我的一些思绪

“阿华,你干什么?”一个女人的声音。我被眼前这个大块头挡着,看不见说话的女人,凭声音,我知道女人应该还漂亮。这世界真是这样,美丽完全可以用声音来演绎。

“这小子故意往我身上溅泥巴。”汉子说。

“净能说笑,哪有这样的事?”声音靠近,我斜眼看女人,果不出我所料,那女人漂亮婉然如一朵雨中绽放的花朵,素雅娴静而粉面带着柔顺(或者却是些许疲乏)的笑。我冲女人咧嘴一笑。女人看我一眼。“虽然这青年人顽皮,可也不至于这样不懂事。你放开他吧。”汉子不听女人的话,我感觉他手上是更用力了一些。

“你小心扯碎了我的衣服。”我使力气说。

汉子用手一抖,我的嘴巴差一点碰到他的下巴。我使劲闭上嘴,预防和他稀疏胡子的下巴接触。

“你放开他,看他被你勒得脸蛋都发紫了。”女人说。我不愿意听这种话,认为这同样是一种建立于同情之上的羞辱。汉子犹豫,但是就松开手。

“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我看他刚才看你的眼神就知道。”汉子说。

女人淡淡一笑。我拿手梳理一下衣领和头发,特别有精神地甩一下脑袋,我的头发很短,那个甩头的动作并不美观,可我还是这样做了,并且就在女人看我的时候。我看见她笑了,我也笑,可是我知道,女人是拿我当孩子看的。我有些失望,可还是很大度的冲她笑。

“那么,就这样吧。”我看见汉子和女人拉手要走,我急忙说,“可是我不得不告诉哥哥一句话。”那个汉子首先站住,侧脸看着我,眼睛里满是鄙夷。我退后找个安全距离,然后对他毫不客气说,“你说我不是个好东西,这只能证明你是多么孤陋寡闻,或者假正经。事实上……”汉子伸手,我一个窜跳躲过去。“再见,我的朋友。”接着,我又对那个合不拢嘴笑着的女人说,“您很迷人,”怕她怀疑自己的魅力,我又补充说,“真的。”

说完话,我扬长而去。后来回忆,我当时仿佛还吹了一声口哨。

女人的笑和汉子的粗鲁很快被我忘记,忧伤再次侵袭我的心灵,仿佛山崩海啸一般汹涌而不可阻挡。我知道,这种结果和刚才的事情不无关系,可是,我真的没有去想那个凶巴巴的敢于羞辱我的汉子,还有那个大方得体的无形中给我许多安慰却又仿佛是嘲笑的女人,我只想到她,一个叫做谢婉婷的女孩子。

假如你认识谢婉婷,你会理解我此时的心情为何会如此糟糕,堪为刻骨铭心之痛。

街上的人还是不少,我不明白一场大雨之后,道路泥泞,他们还要到大街上来干什么,人人渴望发财,难道大雨之后,街上真的会有发财的奇迹发生。若真是这样,那么街上有这么多人倒是很正常的。事实上,大家也都很正常地在走路,说话,脸上表情也是那么自然,对我来说,却是不够亲切——简直是冷淡。当然,我脸上表情也并不动人,但是不缺少活泼。路边一些商店摆出商品来,红红绿绿看着倒是赏心悦目;有动感的音乐响起来,听着心里很是舒坦;不到吃晚饭的时候,可是酒店、饭馆里却飘出饭菜诱人的香气。

天空还阴沉着,于是一些商家门前的霓虹亮起来。路上的水洼变成七彩屏。有一时我驻足观看,旁边一声嘲笑。我不理会,那声音也就远去。我忽然想要看一看那个嘲笑人的人究竟有着怎样一副可憎的嘴脸,就转身跟过去。人海茫茫,我到哪里去寻找他?我头脑里灵光一闪,意识到原来人生真是这样,有些事情过去了便永远过去了,当时不去把握,以后会连记忆也模糊起来。可是对于谢婉婷,我却记得这样清楚,从她曾经的亲切温柔到最后如何冷淡漠然的拒绝我,我记得一清二楚。但是按照我方才的逻辑,我是应该自然而然忘记她的,在她那一面,也会……可是,我知道,她可以轻易忘记我,但是我万难忘记她。这仿佛是一场战争,胜利的一方很容易把这这场战争当做历史,轻描淡写几句也便过去,预备去寻找更大的胜利;失败的一方却会有刻骨之痛,从内心到现实世界,忘却是不容易做到的。在我和谢婉婷的较量——从结果或者回忆的角度来说,那的确是较量——中,我是失败者,而且败得一塌糊涂。我清楚记得她在拒绝我的进一步要求之后,我有多么慌乱,然而还去解释,甚至是哀求,但是她脸上的神色却愈来愈镇静、固执、死板,没有一丝感动,更别说亲切,然而对于我的吸引却更大。我当时就知道我错了,不是错在有所要求上,而是……哎,现在提起这些,真是有煞风景,可是思前想后,我却找不到解决的办法。是的,我单知道错了,却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正确的。

那么,就让我一直记着她好了。

我转回身,漫无目的地走,溜溜达达,自己感觉倒是不错。前边一家酒吧,门前很冷清。我走过去,抬头研究门上方的金字招牌。几窜跑马灯围着,当中是“乐乐乐”三个流光溢彩的大字。我不记得这条街上什么时候有这样一个奇怪名字的酒吧。按照现代人卑鄙龌龊的心思,这名字倒很有吸引力。我有心一探究竟,就走进去。一位年轻的女招待迎上来,满脸的笑,很甜蜜,但是并不招摇,可谓专业。我矜持地笑,尽量给人一个老成的感觉。女招待鞠躬,引领我穿过几扇宽体玻璃门,走进大厅。大厅里少少几个顾客。我问服务员:“怎么客人这样少,是不是你们收费太高,所以人们根本就不敢进来消费。”

“先生真会开玩笑。”女招待回头对我说,脸上还是笑。在我,这句话也真是一句玩笑话。

“我问的是大实话。”我不得不郑重申明。

“不敢进来消费,又怎么知道我们收费太贵?所以我说先生是在开玩笑。而且,先生是我们店里的常客,难道还不知道我们店收费最为合理,服务却是最最优的。”

“我是常客?”我莫名其妙起来。

“先生昨天不是刚来过吗?”

“没有啊。”我纳闷。“我昨天没有进来过……”我进一步解释。

“先生真是幽默风趣。我们的唐经理也是这样,说出的话常常叫人真假难辨,可是我感觉先生在这方面是更胜一筹。”

“是吗?”我在心里判断女招待是在夸我,还是有心挖苦我。首先来说,我如果能经常光顾这种场合,证明我的身份和品位还是不错的,——这个酒吧的经营规模不算低档——然后呢,显然是女招待认错人了,但至少是把我看做他们经理一类的体面人物,这在我是可以接受的。思量再三,我认为女招待不是挖苦我,因此我也就决定不去反唇相讥,并且不多做解释。

进门之后不久,那位女招待礼貌的离开我,走回去重复自己的迎宾职业。我偶然回头,看见又一位客人进来,那位女招待只是鞠躬,却没有亲自领那人进来。我想,我算是特殊的。我低头看一下自己的打扮,倒也看不出与众不同的地方。我的相貌也极其一般,行走在人群里,虽然我希望有人一眼就看出我实在是人中龙凤,但是一直没有发生那种事,就是说,我的面貌在人群里是容易被人忽略不计的。我很佩服那位女招待的眼光,回头好生看她。又一位制服女孩走过来,按照她的指点,我走到吧台那里点了几杯啤酒,而且老主顾一般显得很大方得体。因为空闲的桌位很多,我捡一个自己认为位置很好的地方坐下。

酒吧的大厅是那类带有小舞台和舞池的那种。因为远离门廊,又没有采光的窗户,大厅里亮着灯。狭小然而装修极其讲究的舞台凸起在一面,通过几个向上的台阶可以走上去,上面有拉开的帷幕,最前面两只麦克风架子,周围全是灯头;浅红色的舞池凹陷在大厅当中,两级台阶便可以下去,面积虽不是太大,但三五十对舞伴是可以容纳得下的,人员再多,便要拥挤,若是情侣,也只好拥抱在一起,防止被挤散了。这种消费场合总是在夜里才会喧闹热烈起来,这时候,却不能叫人疯狂。我静静坐在那里,眼睛看着舞台绮丽的灯光,还有空落落的舞池,耳朵里听着舒缓的音乐,倒也觉得惬意。我料定不出两个小时,也就是晚饭时候,这里就不会这样安静了。同样环境,变化却是翻天覆地的。人类世界就是这样,有时候叫人自己都纳罕其变化之剧烈。

一位女招待走过来,询问我有没有别的要求。我不懂,睁大眼睛看她。女孩很漂亮——当然,这种场合,怎会有不漂亮的女招待。女孩很温柔地笑,提醒我可以找人陪着喝酒,聊天,也可以登台唱歌,或者为心爱的人点歌。我笑说我心爱的人没有来,如果女孩有办法把我心爱的人找来,我会点九十九支歌曲。女孩浅浅地笑,说心爱的人到处有。我说你是不是说我太固执,也就是常言说的死心眼。女孩大约猜到了我的心境,看着我,满脸满眼睛理解的笑。这笑是纯粹的,并没有看不起或者是认为我太幼稚的成分。我觉得开心。

“伤口总是要被弥合的。”女孩忽然说。我一惊,感觉女孩说的真是个大道理。

“你多大了?”我问。事实上,我认为我和女孩应该是同龄人。

“二十岁。”

“虚岁?”

女孩婉然一笑。

“先生……”

“你可以叫我哥。”

女孩笑,迷离的灯影里露出一口晶亮整齐的牙齿。

“先生,您……”

“怎么,你认为的年纪比你小?”

女孩又笑。我拿一杯啤酒给她。她道一声谢谢,然后抬杯。我受宠若惊,就和她干一杯。女孩拿酒杯和喝酒的姿势很美观,我看得痴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干什么?”

“做个朋友啊。”

“做朋友也未必要知道对方的名字啊。”

“不知道名字算什么朋友?”

女孩很善解人意的一笑。

“先生只要过来,我们随时可以是朋友。”

“只要过来?”

“是的。”

“那么,为我们的认识干杯?”我询问。

女孩点头。

“但是首先你得告诉我名字。”我要求说。

“我的名字很一般的……”

“呵呵,”我就笑,知道女孩把我当成知识分子,或者却是在校学生。“我的名字也很一般……”

“那么你先说出来你的名字。”

“啊,是我先问你名字的。”

“可是我可不可以后来者居上呢?”

“可……”

“先生为什么要犹豫不决呢?难道,先生不愿意‘女士优先’吗”

“啊,我叫许智慧。”我说。

“先生在逗我。”

“没有。”

“先生原来是常客,可是,我真的是第一次作陪先生,不知道,并且不认识先生的,真是很抱歉。”女孩笑道,“真是抱歉的很。”

“你怎么也说我是常客?”

“许智慧是我们一个姐姐的名字,哝,就是那位。”她掉头拿一根细葱白的手指指给我看。她的胳膊靠在桌子上,只是伸出手指,并不大幅度抬起胳膊。我觉得她的动作似乎大家闺秀一般,体面的很。跟随她的指点,我惊讶得可谓毛骨悚然——那正是引导我走进来的那个女孩。

“她真的叫许智慧?”我失声问。

“先生好深的城府,专爱拿我们这些不懂事的女孩寻开心。”女孩脸上表情活跃起来,大约是喝了酒,或者却是因为我是常客的原因。

我的心房好久不能平静。

“那么,我为许智慧点一首歌吧。”我说。

“可以啊。”女孩嘻嘻笑。“什么名字?”

“千年等一回吧。”我脱口说。

女孩不明白地看我,竟然稍稍吐一口气。她站起来,向吧台那儿走去。我看着站在很远地方的许智慧,希望她能听见这首歌,尤其歌曲开始时候的介绍。制服女孩走回来,满脸的笑影,柔和的灯光下,看起来是那么可爱而亲切。我内心有一种冲动。

“先生究竟叫什么名字?”坐下之后,她问。

“我真叫许智慧。”我看着她,睁大眼睛说,“真的。”我补充。

“这么巧?可是,这明明是个女孩子的名字。”

“你不要怀疑啦,只是一个名字,我何必要骗你。”我说,“你的名字呢?你总该告诉我了吧?”

“我……我不愿意说假话,可是,在这里,他们都叫我‘小三’,不如你也叫我‘小三’吧?”

“‘小三’?”我忍不住笑,“不是三陪的意思吧?或者第三者……”

能够说出这种话,足以证明我是一个怎样品格的人。更坏的是,我并没有为此而内疚到脸红。可是,我觉得在这之前我并不是这样的。我认为是酒吧里那种特有的晦暗隐涩容易使人放肆的氛围造成的。我自认为找到了原因。

“三陪?”女孩瞪着我,“我的一位姐姐就叫三陪……”

“是吗?”我感到很稀奇,也就更有趣味,“在你们这儿,三陪是怎样一个概念?”

“我们这里没有概念,只有顾客的要求,只要顾客有要求,而我们又可以做到,那么我们就会去做。在这里,顾客就是我们的至高司令官。”

女孩的话使我激动而不安,也就加倍好奇。

舞台的音响里正在播放我点播的歌曲,歌曲之前的介绍我却没有听到。我知道我和这位“小三”是很谈得来的。

“我以后来,只要说找‘小三’,那么就会找到你了?”我问。

“是的。”女孩有些犹豫,但还是点头。

“可是我只想知道你的真实名字?”

“尊敬的先生,”她出于礼貌,或者是有所夸张地说,“我之所以不告诉您,只是因为——我完全可以告诉您一个假名字……但是我不愿意。”

“我不相信你会撒谎。”我顽皮说,心里是满意的。

“为什么?”

“凭感觉。”

“感觉有时候会出错的。”

“我的感觉通常不会错。”

“您也许是对的。”女孩顺下眼睛,长睫毛扑闪着,仿佛童话里可爱而善良的仙女。“我们这里很少用真实名字和客人交流,包括许智慧,这个名字听起来仿佛很逼真,我却不相信这是她的真实名字。”女孩回头朝门那边看一眼。“而且,先生也一定不是这个名字。既然这样,我们不如就是这样称呼对方,难道这样不好吗?况且,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号而已,我们需要记住的是这个人。”

“唔?”我深沉地点头,且不去解释自己名字的真假,只是说,“但是我就这样称呼你小三,总是觉得不好……还有,许智慧的真实名字连你也不知道?“

女孩对着我笑,我不明所以,但是脸上,我装作若无其事。

“那么我就叫你小三了。”

“先生尽管叫好了,我听着很好。“

“真的?“

“真的。我的姐姐都凶巴巴来叫我小三,先生倒是够温柔,我怎么会不喜欢。”她撒娇似的笑。

“我们喝酒。”我跟她干杯,她也毫不谦辞。喝完酒,放下酒杯,她为我倒酒,我趁机握一下她的嫩手,感觉软软的,滑滑的。她停下倒酒,只是任凭我握着她的手,直到我松手,她才开始倒酒。

“先生很斯文。”

我羞得满脸红,但是女孩没有在意似的继续说,“有些人就不同了。”

“他们能怎样?”

“野蛮。”

“他们怎样野蛮?”

女孩冲我一笑。

“您可以想象啊。”

“我想不出。”

“但是您一样可以做得出,假如……”

“假如什么?”

女孩对我抛一个颇具杀伤力的媚眼。

“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么简单。”

“我感觉你也够野蛮的。”**裸讲这些事,我感觉很别扭,虽然在女孩爽朗的性格面前,我感觉自己很虚伪,但是我坚持自己的虚伪,于是就感觉到女孩丑陋的一面。

“几句话而已。”

“几句话?你是在诱导我吧?”

“诱导?”

“您希望我在这里有更高的消费吧?”

“也许您的话是对的,但是,那么,我觉得先生误解了我。因为,我刚刚有心里话要说……要知道,我感觉先生是,怎么说呢?我没有使先生满意,这是我的失职。请先生原谅。”不待我挽留,女孩起身。“先生保重。”她朝我鞠躬,然后很自责似的低头走开。

我本来可以叫住她,而且我的话并不是成心要她难堪。但是我没有叫住她,也认为没有解释的必要。稍稍坐了一会儿,我到吧台那儿结账,消费数目巨大,所幸我身上钱款还多,不至于狼狈。但是我脸上的惊讶程度大概被那位还算年轻的收款员识破,她一张胖脸讪笑着,把我交到她手上的钞票通过验钞机之后又数一遍,这才牙缝里冒出一句话:“欢迎您再来。”我不去搭理她,心里以为她是这酒吧里最丑的一个女人。

走到门口,许智慧还笔直身子站在那里,见我出来,她略鞠躬,请求我慢走,再来。我喊她“许智慧”,她微微笑。我冲她点头。

“下次,我希望是你陪我。”走到她身边,我小声说,“三陪,怎么样?”

她的脸似乎红了。我笑着离开。

“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走在路上,我心里想,“那么一个花柳之地,女孩子却会害羞脸红,而且看起来还斯文。如果说是因为我的原因,比如说我是这方面的门外汉,可是她们也并没有进一步拿话或者具体动作引诱我,而且她们的衣着并不张扬到袒胸露背……”我心里许多想法,相信如果不是因为收费太高,我想,我会再次去光顾的,哪怕就是现在。但是我决定不再去了。我不是富二代,但是也不用为生计过于辛苦,然而对于此类消费,也还算是奢侈。我羡慕富二代,那些命中注定的阔佬们,金钱对于他们简直就是纸片儿。我呢,对于这些阔佬们,形同乞丐。但是我有自知之明,我并不去和他们比较,我只是和不如我的人作比较,这是一种不累人累己的生活精神,与人们熟知的“阿Q”是不同的;比如在学校,我从不和那些优秀生相比较,我眼睛一直盯向全年级倒数第一的那位,我有幸从来没有站在那个位置上,因此,我深深感到自己的优越性……。但是,尽管如此,并且我看起来是那么的老实,事实上我也很少和谁打架斗殴过,我也不认识什么所谓“社会人”,“黑社会”更是连边不沾,但是我还是被在本市教育界赫赫有名的“保利中学”开除。我可以去另一所中学完成我的学业,但是我放弃了那个机会。父母自然不愿意,但我坦白告诉他们,我高考不会成功的,与其半年之后心灰意懒的下来,不如趁现在精神旺盛地离开那里。不是有句话说“辞职与被辞,心情是不一样的”。因此我选择退学,尽管我被开除在先,但我还是把握住机会,避免再一次被开除的危险。我自认为做到了孤高,或者说孤傲,因此,我的心情是愉快的。

尽管没有参加工作,但是我也小有积蓄。凭着这点积蓄,我四处游玩。父母不能拿我怎么办。我是“独生子”,就是人们常说的“独苗儿”。他们怕我吃不好,穿不暖,可是,他们忽略了我的年纪,他们以为时间可以把他们催老,但是我却不会长大。其实,哎,如果现在让我结婚,我想我可以为他们创造出一个真的娃娃来的。可是,他们还是认为我太小。我正式宣布退学那天,妈妈愁眉苦脸,说我这么小,离开学校能做什么呢?这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我又能拿他们怎么办呢?

走到一个偏僻路段,沥青路面年久失修,坑洼着,并且泥泞不堪,路两边的建筑也是楼房与民房混杂,表面都很破旧,仿佛看见姥姥的一件旧衣裳——我说的是我曾经的一种感觉。我小心走路,防止走进水坑里。街两边有卖鲜鱼鲜虾的摊子,少少几个,零星摆在那里;少有顾客,一身脏衣服的摊主还是老实站或坐在摊子后面,眼睛涩涩地看着来往的行人。鱼虾的腥味很浓,鼻子里闻着,却不新鲜。在一个胡同口,一位陌生的大婶拦住我。

我看着大婶,大婶就凑过来小声说:“弟弟,不找个妹妹过夜?”我是聪明人,马上明白了这位大婶的意思。因为大婶叫我“弟弟”,我很高兴。我笑着对大婶摇头。大婶马上补充一句:“绝对的年轻漂亮,而且价格……”

“我刚刚玩过呢。”我说。大婶理解地点头,对我笑一笑,就走开去。我迈腿,看见那位大婶就拦住一位胡子拉碴的中年人。

走出这条泥污的街道,是一条宽敞的大街。这条大街是新修的,柏油路面黑到发亮,平坦如溜冰场。街两边的路灯已经点亮,许多商铺门里门外也是灯火通明,路面也因此显得更加厚实平整。路上来往车辆不算太多,红彤彤的尾灯比前大灯更加吸引人的视线,眼神一恍惚,那些红灯能连成一条线,流光溢彩,想象中的美丽的天河一般。我站在路口,望着眼前一切,从远至近,感觉走进了梦里一般。

我忽而萌生了一个坐进汽车里的打算。恰巧一辆出租车过来。我招手,汽车停下,我上了车。汽车司机是位中年人,胖乎乎显得很是随和亲切。他问我去哪里。我说本城最好玩的地方。他定睛看我一眼,提醒我是否可以说的详细一点。我就说我也不知道我想要去哪里。司机笑一笑,汽车起步。我打开车窗玻璃去看风景,偶尔和司机说几句话。司机不时看我一眼,即使不说话的时候。大概开着车窗玻璃他到底不能放心,于是要求我把玻璃升上去。我不肯,他就说出租车在市里是不允许放下车窗玻璃的。我说他骗我,司机说没有。为了让这位胖师傅安心开车,我把玻璃升上去。

二十分钟之后,我看出来司机是要把我送到海边的。那儿有个海水浴场,可是这时候天气已经冷下来,谁还会去洗海澡呢。但是站在海边吹一吹咸味的海风,一眺浩茫的大海,倒也不错。我赞赏司机的安排。

“你喜欢海?”我问司机。

“喜欢,你不喜欢?”他反问,口气有些疑虑。

“喜欢。”

“我想你是……怎么说呢,年轻人,心胸要开阔一些,就像大海,然而对于某些人,这是个,怎么说呢,绝好的休息之地。”

“大海啊,大海……”我诗朗诵一般,那位司机马上停止说话。我瞅一眼那位可敬的司机,“您不会是要我在大海里安息吧?”

“说笑呢。”司机不转头说。我看他的侧脸,似乎很和蔼。

“选择自杀,跳海是不错的。可惜我水性很好。”我说。司机的脸色又凝重了,显得心思慌乱。

“没有人刻意去指点别人自杀的途径,这是……至少我不会。我是希望大海能够开拓你的胸怀,可以让你忘掉烦扰,可以从此振作。你是那么的年轻,要知道,年轻是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即使一个亿万富豪,如果你能够销售青春给他,相信他倾家**产也会在所不惜的。生命宝贵,偏偏有人不去珍惜。”司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人是这样,拥有的时候不会在意,失去之后又想得到。三十岁想二十岁的光阴,四十岁又想三十岁……”

“你的分析很精辟。”司机哈哈笑,“你年纪小,人生感悟却很丰富。”

“还有呢。”我侃侃而谈,说的却是这一时刻的心里话,“希望过于强烈,就变成了欲望,欲望不能实现,人就会胡作非为。但是幸好有法律,而人人害怕触犯法律,于是,这个社会才不是战场,天天烧杀抢掠,血肉横飞。”我不否认,谢婉婷拒绝我的时候,我有过犯罪的念头,但是说到自杀,若不是这位司机的提示,我并没有想到。

“希望和欲望不同,希望代表光明正派,欲望却是邪恶的开始,专门唆使人干坏事。”

“你说的不错,可是有漏洞,正派不容易走向邪恶吗?光明不会变成黑暗吗?比如白天和晚上,这就是一个很好地例子。”

司机惊讶地看我一眼。

“你可以是哲学家了,或者……”

“我这是诡辩。”我笑笑,感觉心情轻快不少,几分钟之内没有想到谢婉婷。

“这转变的确容易。希望与欲望……真是一场笑话。”司机自言自语,“但是希望使人奋发向上,欲望会使人犯罪,专门往阴沟里走,它们还是有不同的,向上向下,南辕北辙,截然不同。”

“这是精神上的理解,也就是思想上的东西,实际生活当中,没有这种截然的不同。水是好的,却有人把它赋予坏的解释,比如说女人‘水性杨花’。”

“你怎么偏偏喜欢拿女人做比喻?”司机说。

“怎么啦?”我问。

“你多大年纪了?该不会还是个学生吧?”

“你想说什么呢?”

“我是说,女人对你来说……”司机没有说下去。

“我已经到了可以为女人伤心欲绝的年纪了。”我笑笑说。司机很快地扭头看我一眼。

“年轻人,”司机摇摇头,“生活中许多有意思的事情,干嘛你要为女人伤心欲绝呢?”

“我心思狭隘啊。”我赌气说。

“你放心,我是不会劝说你的。我是过来人,有些道理还是比你懂得多一些。”

“怎么个多法?”

“比如说,有些事情我现在来说服你,你是不会赞成和信服的,然而那些事情对我来说是毫无悬念,再真实不过的了。到有一天,你自己亲身经历过,你才会相信,也一定会有我这时候的感觉。现在,我不会白费这种口舌,我只是出于提醒,人生好多精彩,你何必自寻烦恼。”

“是的,好多精彩,可惜与我无关。”

“看吧,你是走进死胡同了。我劝你啊,走路多走大道,即使有路口也不怕,比如我开车,钻进死胡同就麻烦了,在大路上走,就不会有这种麻烦,假如知道目的地,假如认得路,即使路过许多十字路口也不怕。还有,即使走错路,因为是走在大路上,我完全可以掉头开回来,很轻松的。

“你说的话是对的,但是,我感觉在生活当中并不适用。”

“也许吧,就像我刚才说,有些事,在我眼前是雪亮的,电影画面一般清楚,你却难能理解。”

“你的意思不是说你是先知吧?”我笑道。司机也笑。我俩的谈话显得很融洽。

“我只是人生经验比你丰富一些,因为我年纪比你大啊。当然,年轻人优点更多,这也是我们年纪大的人不能比拟的。”

“年纪大,人生经验不一定就丰富,总是一个思想认识问题。你说人生好多精彩,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像我这种年纪,你要我去创事业,我不知道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是怎么想又怎么做的,可是我实话对你说吧,我有许多想法,其中就包括创事业,但是我并不着急去那样做,眼前……”

“只有女人才能吸引你吧?”

“难道这样不对吗?”

“不是不对,如果你没有那方面的爱好,倒不是一个好男人了。”

“看,你把年轻人的爱情比喻的多么狭隘。”

“这不是狭隘,当然,也不是太高尚的事。”

“无论狭隘还是高尚,我的头脑里并不止这些,我还希望自己有名气,走在街上,人人都认识我,希望得到我的签名。”

“那就是明星身份了……”司机眼睛看着前方哼一声。车外面的世界已经黑下来,灯火显出魅力,城市进入另一种较白昼更为喧闹的繁华之中,我忽然想起小三来,想象酒吧的门里门外此时又是怎样一种热闹场景。在我的印象里,小三应该是一位新手,甚至还没有陪人上过床——当然,我内心并不这样认为,我能有这种想法,纯粹一厢情愿。我想象得出那样一个年轻漂亮甚至还有几分羞涩的女孩不情愿地被人占有之后的痛苦,一想到她委曲求全的强颜欢笑的表情,我就不由得攥紧了拳头,在心里骂那些花钱买笑的人为蠢猪、无赖……。我奇怪我会想到小三,并且为她的职业而气愤,甚至为她而去诅咒那些嫖客。我奇怪我想到的不是谢婉婷,一个几乎要使我犯罪的女孩。

“明星不是与生俱来的,也不是等候得到的。”司机继续说。

“我知道,那需要争取。”

“光是争取还不行,你要去学习,千辛万苦的学习,比如唱歌,你不把嗓子练好,怎么会有观众,又怎么会出名呢?”

“是的,这一点我承认,我是只想着结果,却忽略了过程。我也知道长此以往,我的想法就要变成白日梦了,可是,我真的不想自己太辛苦。”

司机摇头苦笑。

“您对我也爱莫能助了吧?”我戏言。

“不是,我感觉,你还是知道为理想而努力的,不然,你的谈吐不会这样斯文而高超。我想,你是暂时遇到挫折了。那么,年轻人,祝你好运。怎么样,你要在哪里下车?”

我看窗外,我们已经到海边了。’

车子沿着海边公路慢速行驶,司机请我选择一个地点下车。我本来要司机再把我拉回市里,可是没有说。我随便找一个地方下车,司机在找我零钱的时候,似乎轻轻叹了口气。我拿回零钱,和司机再见。看着出租车渐渐远去,我忽然想,这是否一场缘分呢?我们是如何相识的,今后还会再见吗?我们的谈话应该是很投机的,可是就这样简单分手,这算是一场朋友吗?没有答案,我叹一口气,转身面朝大海,耳朵里听见海潮奔涌的澎湃声,眼睛里依稀看见幽深的大海,以及岸边翻滚的白浪。

我下了公路,走向大海。脚下刚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我便猴子似的跳了几个高。跳高之后,鞋子里进了沙子,我来个金鸡独立,逐个把鞋子脱下来倒一倒沙子,一不小心,又跌倒在沙滩上。我干脆就原地坐在那里。

夜色迷蒙,不远处有一排路灯,灯下三三两两的人影,依稀传来说话声,更远处是一半建在海里的金海岸大酒店,那里灯火通明,照耀的那一片水面也是波光粼粼,熠熠生辉,站在这里看却仿佛一座琼楼仙山。不知为什么,也许刻意地要使自己安静清醒一下,我决定远离那些灯火和人群。我朝没有灯光的一面走去。那里空落落的,只有一面海在等待着我。

“要是她在这里该有多好啊。”寂寞是可怕的,或者说人的心灵耐不住寂寞,我再一次想到那个女人,或者说女孩。

第二天上午,我和同学孙佳成到海边闲逛。悄悄说一句,孙佳成和我关系一直很好,受我的影响,他正在努力被学校开除而又不被父母怀疑是他处心积虑有意造成这种结果的,他曾经和我策划过具体的细节,还哭丧着脸似乎很委屈的样子对我说,“我这样子是不是会得到我爸爸的原谅和理解?他也许会认为是老师在故意跟他儿子过不去。”孙佳成家境富裕,长相阳光,举止斯文,谈话幽默风趣,行为落落大方,平时总是一副精神抖擞充满活力的样子,显得很是洒脱而富有青春魅力。他的这些优点只是相对我而言,若是碰到更优秀的人,也许要说他懒惰而不学无术了。他是聪明的,我知道,他如果专心学业,一定会有了不起的成就,可惜,他走弯路了。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作为旁观者,我心里替他惋惜,可是也觉得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对于他来说,学习再好也必然也要下来接手自己的家族企业,他不可能有别的路走,他的命运在他十岁以前,也就是他的父亲事业有成的时候已经毫无悬念的注定。我替他着想,认为他需要的是社会活动经验,商业场上尔虞我诈高深莫测的经营智慧,因此,他较早地踏上社会也是不错的,如果只是高中、大学的读下去,将来会成为一个书呆子也说不定,那时候,他的父亲恐怕要大失望的。他平时乐于读各类小说,还有古文,他佩服的人物有古代的圣贤、打江山的帝王,还有虚幻的星空战士以及真正的时代英雄,也有类似海盗头子的土匪、恶霸。他的理想自相矛盾,但他爱好读书的品性一直令我嫉妒而欣赏。我认为就是这种品性使他聪明,我自叹不如,有心模仿却不可能。有鉴于此,我习惯称他“阔少”而不是“富二代”。

和他在一起,所有消费均是他买单,我心安理得,他也是毫不计较。他不计得失落落大方的性格使我高兴,有时也不满意,比如在他替另一个富家子弟买单的时候,我认为他是过于谦让,或者就是傻兮兮。

在海边,我特意来到昨夜我走过的地方,试图寻找我那时的足迹,看是不是凌乱。足迹没有找到,在脑海里,我却拾得了那时的思绪。于是我对孙佳成说:“在一条不起眼的街道上有一个好地方,不知你去过没有。”他说哪条街道,我说是“北海路”。他说那地方叫什么名字,我说“乐乐乐”。

“街道我去过,那个‘乐乐乐’酒吧的招牌也见过,但是没有进去。我觉得,那不会是有意思的地方。”

他说的“有意思”是“高、低档消费”的另一种说法。他显然认为“乐乐乐酒吧”是低档次消费的地方,不堪他去造访。我于是对他说了我在里边的消费,并且把里边的装修和布局说了,特别说明里边许多羞答答的女招待。

“羞答答?”孙佳成说,“你是说她们年纪小还是刚出道?”

“两者都有。”

“那是不错的。”孙佳成说,“可是,我总是不愿意在那条不起眼的街道上消费。”

“也许吧,但是美景佳肴不一定只会出现在有名气的地方。”

“深山藏猛虎,僻地有隐士……不如哪一天我们去见识见识?”

“就是今天吧?”

“不的,今天我有事,而明天有英语考试。”

“你何必去参加那个倒霉的英语考试,许冰老师又要借机会批评你了。”

“许冰老师最近对我不错……”

“真的?”我很惊讶。许冰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孙佳成英语成绩最差,这位年轻女老师很有上进心,立志要完成一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所以一定要孙佳成提高英语成绩。她课堂外辅导过孙佳成,有人说是进行过家教。但是孙佳成的英语成绩反而落后,他们师生之间的矛盾就此展开,这是我们学校一个不公开却尽人皆知的笑话,或者说看点。令人意外的是许冰老师并不放弃,尽管孙佳成对她有过顶撞。课外辅导或者说家教一直持续着,于是大家真心佩服起许冰老师。

“她怎么对你不错?”我奇怪地问。要知道,自从孙佳成在课堂上顶撞过她,她对他一直很严厉。

“她不太计较我的考试成绩,只是要我正常发挥就成。我们,现在似乎朋友了。”

“真的?”我更加奇怪,“她不是对你产生感情了?”

“你啊,总是太花心,于是把这个世界也理解成这样。”

我挠挠头,笑一下补充说,“我说的是师生感情。”

“你不要欲盖弥彰了。”孙佳成说,“不过……我们何必说她。你说吧,今天的中午饭咱们去哪里消费?金海岸,还是……“

“你不是说有事吗?”

“吃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就在金海岸吧。”

“也好。”孙佳成答应。我看他有些犹豫,心里纳闷,要知道,他可是从来没有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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