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这一次相见,已经隔了十几年,在这十多年的岁月长河里,两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高德明断断续续地从其他同学那里得知,文丽的结果并不是很好,已经在几年前就离了婚,现在是自己一个人带着孩子单独生活。
当高德明借着酒劲婉转地对文丽说出了自己在大学里一直都暗恋她时,文丽却并没有表现出惊讶的神色,只是很淡定地笑笑,然后说了一句“谢谢”。仅这一个“谢”字,就把高德明好不容易才聚拢到一起的自信给击了个丢盔卸甲,他感觉自己很失败,张口结舌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而自己却在两眼内写满了“囧”字,恨不能找个地缝给钻进去。然而,就在他垂头丧气地即将离开上海时,文丽却声色不露地亲自开车把他送到了机场,在他惆怅地就要离开时,文丽忽然从后排座位上拿出了一个很旧的小木箱递给他,只淡淡地说是自己的一点儿心意,让他回去以后再打开看。
这就是那把让他珍爱无比的每天都要把弄的茶壶的来历。起初他并没有太当回事,直到遇到了一位懂壶的朋友向他说了这把壶有多么珍贵以后,他仿佛才突然醒悟过来一般,原来文丽对他竟然如此深沉!于是,他喜欢上了茶,也喜欢上了壶。
但是这一切他在李素琴跟前却没敢吐露半个字,只含含糊糊地说这壶是从古玩市场淘来的。幸亏李素琴对这样的事不是很在意,所以也没有深究。至此,高德明就有了每天都要看一眼这把老壶的习惯。在他的心目中,只要抱起了茶壶,就如同抱起了文丽一样,那么轻柔,那么温暖。
不知道这次见面的结果会是如何,高德明的心骤然抽搐了一下。飞机正在下降,从舷窗往下看,地面的建筑已清晰可见,极像是一块块插满各种电子元件的巨大电路板,把整个城市连接成了一大片。他目不转睛地俯视,眼眶情不自禁地湿润了,心里在默默地念叨:上海,我回来看你了!
在虹桥机场的出站口,高德明远远地就看到了在前面高高挂着一个横幅,上面写着“欢迎复旦大学政治经济系世经专业89级同学回家!”高德明的心头一热,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到了接站处,心情激动地和几个已经先来的老同学拥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是啊,将近二十年了,毕业时候还都是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可是今天一见面却都已经年过四十跨入了中年人的行列。这么漫长的岁月里谁没有一肚子的故事?谁又都是那么顺顺利利?二十年一次的同学大聚会,在这个时候已经不需要任何语言来描述这种同学之间的情谊,或许只有眼泪才是表达的最好方式。
聚会是在四川北路的一家酒店里进行的,他们的一个同学现在是这家酒店的董事长。进了门之后,需要先到前台去登记,然后再根据自己的名字领取住房卡。
高德明进了酒店之后,第一眼就看到了文丽,看上去文丽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和前几年的那次匆匆一见似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唯一能看出有所变化的,就是因为发型的变化而显得更加成熟和稳重了。
他的心仍然是抑制不住地怦怦乱跳,这几年虽然天天抚摸着那把茶壶,可一旦见到了真人还是感到说不出的紧张。文丽倒是落落大方地走过来,脸上凝聚着亲切的笑容握着他的手,依然是一口上海软语问道:“德明,一路辛苦了。长远勿见,我老想念侬个,今朝见到侬我交关开心。”
高德明握住她的手,像一阵电流突然传遍全身,脑子一时出现了短路,眼看着文丽却有些语吃,结结巴巴的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文丽指了指一边的沙发,语气很平和地对高德明说:“到这边来坐坐吧。”
高德明表情显得异常凌乱,肢体很机械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习惯地从口袋里掏出香烟给文丽递过去。文丽脸上依然挂着平和的微笑冲他摆摆手,他才突然醒悟过来,尴尬地笑了两声,又把香烟装进口袋,而另一只手却打着了打火机,这才发现嘴上并没有叼烟。
文丽柔声地说:“上次你过生日,也没什么好送你的,就顺手从家里拿了一把老茶壶,也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
高德明赶紧说:“喜欢喜欢,那是一把明代的项真壶,非常好,我一直珍藏在我的书橱里,别人都不许动。”
“是不是呀?没想到你也对壶情有独钟呀?这么说我送给你还送对了。”文丽惊讶地说,“不瞒你说,梅调鼎是我外婆的外公,关于这把壶的来历,还是很有故事的。这个梅调鼎虽说学的是中国传统文化,却是很洋务的一个人,当年他追我外婆的外婆时,知道未来媳妇喜欢茶,就淘来了这把项真壶,又专门订制了这么一个外包装,然后题写了秦观的词,作为定情物送给了她。”
高德明无意中看了文丽一眼,发现她在说定情物的时候,两颊泛起了一抹红晕,然后感叹地说道:“那实在是太珍贵了,不过我一直保存得很好,任何人都不许碰。”
文丽矜持地笑了笑,一语双关地说:“只要你喜欢就行。”她说完,偷偷地瞄了一眼高德明,又很快地低下头,把话题一转,忽然问起了他的生意:“药品生意现在好不好做?”
高德明苦笑了一声道:“现在的生意都不怎么好做,尤其是药品这一块,不像前几年那么好做了,主要是竞争太激烈了,搞不好就砸在手里。所以,忙忙碌碌一年下来,也不过就是混个吃喝。”
文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哦,原来是这样!是啊,不光是你这一块,现在什么生意都不好做。”她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一拍脑袋道,“瞧我这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刚才不提药品我都把一个事给忘了,你这一提我才想起来。你做药品,应该对生产厂家和医药公司都很熟吧?是这样,我这边一个朋友在西班牙,也是做你们这一行的,据说做得挺大,在马德里和巴塞罗那都有分号,上个礼拜刚离开上海回去。她临走的时候还托我给打听一件事,就是要咱们国内生产的感冒药,而且数量很大,不知道你能不能搞到?这对你来说也算是个机会吧!”
高德明有些喜出望外地看着文丽的脸道:“真的呀?感冒药好说,国内的所有厂子基本上都生产。你的这个朋友要哪个厂家的?价格是多少?我回去就给她打听这事。”
文丽眨了眨眼道:“她临走的时候也就那么一说,我怎么知道还分得这么多。你别急,晚些时候我给她打个电话问一下,看看她到底要的是哪一种。还有,如果她那边真的想要的话,得让她把款给打过来,至少也得给一部分订金吧。我这是给老同学帮忙呢,搞不好再让你吃了亏,我这面子上都不好看!”
高德明万分感激,两只手抱在胸前直给文丽作揖道:“谢谢,谢谢!到底是老同学,有什么好事还都想着我!”
文丽用眼角快速地扫了一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就低下头,小声地说:“好像不仅仅是老同学吧?”
十二、所谓同学聚会不过是个提供表演的舞台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起了同学聚会这个新名词,总有那么一些闲得蛋疼的人,想要借助同学聚会这个机会来展示自己。于是,从小学到初中,从高中到大学,甚至恨不能连幼儿园的同学都组织起来,各种各样的同学聚会都应运而生。那些有钱有势、混得很得意的同学巴不得天天开同学会,而比较落魄的同学则害怕同学会上见面,精神上受到摧残不说,还要作为那些得意同学炫耀财势的一个比较道具,心里也许还有个小小的奢望,那就是那些混得好的同学能不能帮上自己一把。其实这是幻想,那些混得好的同学之所以热衷于开同学会,就是抱定心思专程来看你的落魄和女同学们的艳羡呢。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同学会充其量是一小部分人的表演罢了。
高德明虽然还不至于惨到被人比较的地步,可与那些掌了权发了财有了势得了济的同学相比,自己不过是个刚起步的无名之辈,几乎和在大学时代一样,很现实,也很平淡,平淡得就像一碗水,无论放在哪里都兴不了风,掀不起浪。在那些去过美国的大谈华尔街、拉斯维加斯的赌场、道琼斯指数,到过欧洲的讨论文艺复兴、讲述意大利建筑的时候,他多数时间都是做一个沉默的听众,这倒并不是因为他老成持重,而是因为经历平淡且混得不好,大家谈论的新潮名词或根本不懂,或掌握不熟练,担心哪个地方说错了出丑,便索性不开牙。但是他前来参加同学会的主要原因也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说白了,他不过只是为了一个人而来——那就是文丽。
同学聚会总共两天,除了几个简单的座谈外,其他时间大多都泡在酒里了,从中午到晚上,一场酒接着一场酒地喝。刚坐下时都还比较文明,喝着喝着就乱了套,拿着照相机胡乱拍照的,男女同学互相揭短的,讲述当年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的,嘻嘻哈哈的场面就变得越来越嘈杂了,也不分男女同学了,更不管职位高低了,搂着脖子抱着腰,一个个都像跟酒有仇似的,端起杯二话不说就灌下去,直喝得昏天黑地,胡言乱语。那些不胜酒力喝醉了的,就大呼小叫地招呼保安帮忙给抬回房间,其他人继续。这边喝完了,似乎还不尽兴,又招呼着去歌厅继续喝。
高德明自然也混杂在其中,毕竟有了文丽给他提供的一个赚钱的机会,也像打了鸡血似的**澎湃,终于调动起所有的兴奋细胞,在这个平台上得以淋漓尽致地进行发挥,与其他同学一道在疯狂地胡喊乱叫。这是他过去从来没有的表现,可能是压抑了这么多年,今天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可以使他放松和发泄了。
这次同学聚会,全班的同学除了杜占举因为在北京开会和几个已经出国的不能参加之外,几乎都到齐了,把酒店折腾得乌烟瘴气。高德明也豁出去了,不管谁来敬酒,都一律来者不拒,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喝了多少酒,只觉得头重脚轻,神志模糊就找不着北了,身体如起了空一样,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推了他一把,慢慢地被掀翻在地,整个人连同思想如同在太空舱里一样,没有了地球引力,轻飘飘的横着身体,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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