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十四章
旅途有个伴真是一件快乐事,因为有那位“烧客大哥”,旅途的前半程我几乎把我的妈妈忘记,我甚至忘记我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要远行的。
老烧哥下车之后,我旁边又坐了一位中年妇女。女人留着齐耳的短头发,一身乡下人的很平常的穿戴,脸色白凄凄的一副憔悴样子。我怀疑女人的身体不好。她没有带大件的行李,只是在左肩上挎着一个长背带的棕褐褐色似乎真皮的小包,这与她的穿戴有些不符——说实话,我觉得这个小包的主人应该是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孩或者一位事业有成懂得时尚的女人。小包是个瘪的,里边显然没有放太多的东西。女人坐下的同时把小包拿到自己曲起来的双腿上,动作显得很谨慎利落。在她坐到我身旁时我对她看一眼,她也看我,我就对她善意地笑一下,她点一下头,也笑一笑。之后我再没有打扰她,她也没有麻烦到我。
我习惯性地向车窗外看去,这是一个大雾弥漫的早晨,近处的绿树和田地还依稀可辨,远处就只是一团白茫茫了。我的心情感觉有些压抑,忽然觉得自己何尝没有被大雾包围着,我走啊走啊,希望尽快走出这团雾气里,可是,那雾气反而更浓,身边的事物也模糊,几乎不能看见。我的大脑里只是白茫茫的一片雾,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奇怪,竟然是黑色的,那就是我,一个瘦瘦的细高挑儿。他在那里站着,显然是迷失了方向。我没有替他着急,催他快走,因为我不知道该指导他往哪里迈步。那是我思想的一个缩影,我自身都在犯糊涂,他又能够怎样?“站在那里吧。”我自言自语,旁边传来微微的鼾睡声,我扭头一看,邻座的中年妇女闭着眼睛睡着,两手还搭在腿上的小挎包上。我想她为了候车可能一夜未睡吧,但是她要去哪里呢?人生总是少不了奔波,于是列车上常常坐满了乘客,而公路上的汽车也是川流不息,他们都在奔波,都有追求。我看那女人,感觉这世界虽然住满了人,可人还是孤单的,有时候又是可怜的。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心境,但是我就可怜起我的母亲,我觉得如果她能够抛开一切,使自己的思想一无挂念,也许就可以快乐一生,但是她偏偏为这个她委身的家庭操心,为她的儿子烦恼,她在辛苦,在操劳,在牵挂……这些都是正派的东西,却把本来可以属于她的快乐摧毁,于是她有了寂寞,有了烦恼,有了失眠、无奈何、不安和紧张,这些不是我给她的,却是她推却不掉的,而此时的我,又在为什么失眠和郁郁不乐呢?原因之一就是记挂着我的妈妈,这是奇怪的一件事,我们都希望对方开心,为此宁愿自己不开心,可是结果适得其反。我又想到谢婉婷,还有孙佳成,于是我知道人生不会少掉烦恼,快乐也不会少,她们是长相不同的一对孪生姐妹,结伴前来相邀我们的人生。
日出之后,窗外的大雾慢慢散开,绿树环抱掩映之中,我看见远近许多池塘还有长长的河流,河流里零星停泊着黑乎乎的用水泥制造的小船。造这些小船是为了捕鱼吗?但是有些河流仿佛只是一条田间地头的小水沟,那里边会有什么鱼虾呢?我想小船也许是当地的一种非常实用的交通工具吧,或者那些河流和池塘里养殖着什么,比如就是鱼虾吧。
我小心活动一下身子,习惯性看一眼身旁的那位妇女,只见她张开眼睛,一脸的谨慎。我冲她点头,脸上尽量做出自己是一个她可以放心的好人样子。女人还是看着我,我就把脸还转去窗口。昨夜几乎没有睡着,我无聊地张嘴打个哈欠。
“小兄弟,你困了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旁边的女人说。
这声音使我非常惊讶,我想不到她会和我说话。我转回脸对女人笑一笑。
“我不困。“我说。
“那么,你替我看着,我睡一会儿。”她说。
“我替你看着什么?”
“我的这个包啊。”女人说,“这是我女儿的,上次她回家忘记带了,我特意去送给她。”
“有这个必要吗?”
“啊,自然还有到不到站啊,到时候你提醒我一下,好吗?”我知道女人理解错了我的话。
“好的,不过,大嫂,你是到哪儿下车啊?”
“深圳……”
“那么,你尽管睡吧,还远哩,而且,我也是去深圳。”
“是吗?”女人很高兴的样子,“这我就放心了。”
“你们家很富裕吧?”
“怎么说?”女人又谨慎起来。
“我是随嘴儿说的。”我没有告诉她我是因为那个包才这样问。
“我们家不富裕,小孩的爸爸身体也不好……”女人脸色黯淡下来,“一直就不好,这一次,又住院了,女儿特地请假回来看他……”
“那么你怎么有时间去深圳啊?”
“小孩的爸爸已经出院了。”
“病好了吗?”我问。
“好不了啦,不过是能受得了我们就出院,受不了我们再住院。”
“唔。”我叹息,就没有再问。
“有什么办法呢?女儿带回家的钱又花光了。”女人说。
我点点头,没有问话——既然不能够给人家帮助,又何必去揭开人家的伤处呢。可是我心里就想,她的女儿一定很会打扮的。
“我女孩也不容易,自从去深圳打工,拿回家不少钱,她爸爸念着她,正巧她的包忘在家里,就让我去看看她。”
“你女儿做什么工作?”
“在酒店里做领班。”这位母亲说的很干脆。
“那是不错。”
“你去读书吗?”
“是的。”我点点头。
“我女儿要是能够读书,会考上大学的。”
“她没有读书吗?”
“读过初中,没有考高中就下来了。”母亲叹息一声,“她也是为家里着想啊。”经她这样一说,我相信他们家的条件真的不是太好了。
“你就是一个女儿吗?”
“还有一个儿子,读七年级。”
“他学习好吗?”
“不如他的姐姐。”
“那你要好好教育他。”
“难啊……”女人似乎还有话说,但是就没有说下去。停一会儿,我以为她要睡了,谁知她又问:“你有电话吗?”
我点头。
“啊,那么火车到站的时候,麻烦你替我打个电话给我女儿,让她来接我,我有她的电话。”
“你没有提前告诉她?”
“没有。”
“好吧,到时候你告诉我你女儿的电话就可以了。”我说,“你随身没有带其它行李?”
“没有……到时候,我会给你电话费的。”
“不用给的。”我笑笑,“你为什没有带行李呢?”
“要给的。”她说,“行李……春天,家里也没有什么新鲜好吃的东西,而且,她一贯不愿意带家里的东西出去吃。这是她的习惯。”
“是吗?”我笑笑,知道她又理解错了我的话。
“啊,那么我就闭一会儿眼睛,几天没有好好睡觉,实在困,不过,太麻烦你了。”
“没关系的。”我说。那女人就当真闭上眼睛。我扭头向着窗户,自己去想心思。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在晚上,我提前给她的女儿打了电话。她的女儿知道妈妈要来看她,很惊讶。我说你的挎包忘在家里,你妈妈给你送来了。那个女孩的声音很甜,有一点点广东腔。她说其实她妈妈不必这样麻烦的。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她说怎么啦。听口气她似乎很烦。我说我以前借过一个同学的课外书,在星期天我去她家还书,但是书我根本没读。女孩说你的同学一定是女的吧。我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要接近她。女孩停顿一下,对我说了一声谢谢,然后又说她会尽快赶过来的。
挂了电话,我告诉中年女人说她的女儿很高兴,马上就会赶过来。女人也笑了,说她是第一次出来这么远。火车上女人没有刷牙,但是有过洗脸吧?我有心指导她一下,又怕引起尴尬来,所以没有多嘴。心里关心着邻座的女人,忽然就想起自己的妈妈,我打个电话过去,简单和妈妈说了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爸爸一定在妈妈身边,我仿佛听见她说“你和超说几句吧?”我知道她是在开导我爸爸,可是我的心就紧张起来,赶紧和妈妈说了再见。我的这次出行,也是我和爸爸怄气的结果。我离家出走仿佛是势在必行的事,但是我并不恨我的爸爸,我只是觉得,我们父子俩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好。
在火车上,这个繁华都市的夜景已经让那位妈妈惊叹不已。为了让她看得真实,领略一下女儿工作地的盛况,我和她换过座位。女人把身子一直靠向窗户,嘴里咕噜说:“这都是怎么建设的呀?”我也去看窗外,那万盏灯火的夜。直插云天的高楼,几乎每个窗户都亮着灯,灯把高楼点缀,高楼把灯光送上天空,变得和星星一样美丽。
夜,本来应该是宁静的,但是在人类文明高度发达的地方,夜,不再宁静。
城市的夜,虽然出自人的杰作,却照样可以引人入胜,那种灯火光幻化的美丽,雄伟建筑在夜幕下格外变得高深莫测,人们的奇装异服,穿梭一般来去的汽车,这一切,即使久住于此的人们也未尝不感慨社会变化之迅捷高超,——有陌生人到来,也只好眼花缭乱,举步维艰了。
从列车接近城市,中年女人就坐不住了。我劝她不要着急,她只是满脸的紧张。我说不要紧,你只跟着我走出车站就好。她这时候才问我要去哪里。我说我出了车站就会打出租车,然后一直到目的地。她说你经常来这里,自然认得路了。我说我也不认得路,全靠出租车。她问出租车司机会不会骗人。我说不会的。她说有保证吗?我说有的,国家法律管着呢。她才放心,可还是坐不住。列车进站以后,我从行李架上拿下行李,全车的旅客也都在忙着取自己的行李,车厢里一时间很乱,女人一脸的紧张,不时看我。我说我会把你送出车站的。她说:“谢谢你,真是多亏了你啊,你真是一个好人。”我说我这算什么好人呢。
下车的时候,我拉着女人的手,并不着急,挨在最后边下车。下车之后,我领着她跟着许多人一路拥挤着穿过站台,通过地下出口走出车站,同时拿出电话联系她的女儿。女人跟着我一步不离,而且主动帮助我拖着旅行包。她走路很快,我不得不快走才能跟上她,看她的样子,倒是在努力跟着我走路呢。
出站不久,女人的女儿乘一辆出租车过来。我们简单说几句话,那个女孩和我年纪差不多,个子不高,可是打扮的很新潮。她对我连连称谢。我说不必客气。她的妈妈要付给我电话费,我自然不肯要了。那个女孩又谢我,说不如一起去吃饭。我以急着去朋友那里谢绝了。和她们母子再见之后,我遛着大街走,想是不是现在就去找刘晨。都说旅途劳顿,但是我一点也没有觉得累。我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在万丈高楼的夹缝里,在无边灯火的大都市的夜里,我的脑子里不再想刘晨,而是我的职业。我将如何在这里生存下去呢?我的心里忽然感到一丝凉意,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孤单。世界这么大,有时候真是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路边一棵树,树下一株花草也仿佛比自己有价值,甚至刚刚经过的那个绿颜色的垃圾箱也比自己有活力的多,它大大方方站在那里,安心等待着人的惠顾,可是我呢?没有人在意我,肯看我一眼。我孤单单地走着,迈着我自以为很帅的四方步,溜溜达达,尽量使自己不成为这个大都市街头的异类。是的,我要在这里生根、发芽、长大,我要熟悉这里,就像我熟悉自己的家一样。
我没有联系刘晨,而是住进一个小旅馆里。第二天,刘晨打电话给我,他已经猜到我昨天晚上就该到站了。我抱歉说昨天太累,就直接寻旅馆住下了。他没有埋怨我,而是问了我地址,说要过来接我。我说不必,但是他坚持。我说今天不是星期天,你何必请假呢。他笑说无所谓啦。我就洗漱完毕,去街上等着刘晨。
见面是欢快的,刘晨的胖脸通红,肥嫩的如同婴儿的脸蛋,充满了活力。他戴了眼睛,一对明亮的圆眼睛在淡蓝色的眼镜后面晶晶闪光,显得精神抖擞,有用不完的机灵劲儿。他的身材又胖了,小肚子已经颤悠悠如同发福的中年人,但是举止动作却不懈怠。他一下车就外国人似的抱住我,我真为他的热情感到,也使劲抱住他响应一下。他又长辈似的端详我,出乎我意料的说我胖了。我说我胖是假,但你是的的确确胖了。他低头拍一下自己的肚子:“没办法,喝凉水也长肉。”他请我去就近的一家快餐吃早点。那家快餐门脸装修的很是气派,我说不如去小街的临时摊点吃点什么。他说怎么可以呢。我知道他有钱,就没有客气。
快餐店里的装修更是讲究,每张饭桌都被刻花的玻璃隔开,桌椅干干净净,布置的井井有条。服务员也是年轻漂亮,言行举止仿佛大家闺秀。刘晨点了几个早点,又为我要了一杯早餐奶,又点了两杯早茶。我问他为什么不喝奶,他拍拍肚子说:“啊,我早上很少吃饭的。”我说你减肥吗?他点头,又摇头:“减不下来,我真怕这样一直胖下去,我的肚子会被撑破。”我说肚子一直大下去是怀孕的征兆。他没有笑,却一本正经说:“现代的科学无所不能,你以为咱们男人不可以怀孕吗?”我笑着说他真是天真,他说“几日不见,当真要刮目相看”了。
吃过早饭,他要带我去本市的名胜之地走走,我说不必,因为我有过瞻仰。他说那么我们去哪里,不见得你把诺大个深圳已经走遍了吧?我说我来深圳也不是纯粹为着散心,我准备在这里工作一段时间。我把我投资失败的事简单告诉他,其实我们在球球上有说过。他沉默一会儿,说:“你是打算长期在这边工作下去,还是暂时的,只是把这种劳动作为一种疗伤的手段呢?”我说不一定,因为我还没找到工作,如果一切顺利,我也许会在这儿呆很长时间的。他又考虑一下,说不如我去他爸爸的工厂上班。我摇摇头对他说一声谢谢。他笑道:“追求自由的圣战士!”我说过奖了。我们在街上很悠闲地走,路过一家茶庄,我们就走进去。在茶庄,我接到婷婷的一个电话,知道我已经到了深圳,她有好一阵没有说话,最后她祝我旅途愉快。电话挂掉之后,刘晨问我是不是那个女孩子,我说哪个?他说:“就是你的同学啊。”我说不是的,那个女同学早已“名花有主”了。他不相信,我也没有多说什么,我不愿意开谢婉婷的玩笑。我问刘晨深圳有多少个比较大的劳务市场,他对这方面的事情竟然也不了解。我们就喝茶,说些有趣的见闻。喝茶之后我们去一家浴池洗澡,中午饭我请刘晨,他不愿意,但我还是提前去收银台把账付了。下午我们去一个跑步场打网球,说是打网球,我们两个都不会玩,就只好在那个绿茵场上**秋千。**够了秋千,刘晨又带我去看他的学校,晚饭在学校食堂吃饭。他和学校的有关人员很熟悉,见面是好朋友一般的打招呼,这使得我进出学校毫无阻碍。
晚上,刘晨要带我去看海,我说我有些困了,就打车回小旅馆。我们两个匆匆道别。我看出刘晨有些不舍得,可是我不能够长时间占据他的学习时间,而且,我既然想要在这里打拼,早行动总是比较好些。在出租车上,我收到刘晨一条短信:有时间我再约你,我们一起去看海。我回他说:好的,先谢谢你。为着分手时刘晨恋恋不舍的眼神和这一条平淡无奇的短信,我热泪盈眶,庆幸自己在这里并不是孤单的。
路上妈妈来电话,我没有接。回到小旅馆我给她回过去。我告诉她说我和刘晨玩的很开心,让她不要牵挂。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短时间我是不会回去的。妈妈说她不该偷偷给我那张信用卡。我说我不会花上面的钱的,但是我非常感谢她。妈妈似乎又哭了。我忽然变得聪明,知道妈妈在担心什么。我问她:“妈妈,我爸爸在家吗?”妈妈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几秒钟之后,我听见她大声说:“老谭,你儿子叫你呢。”远隔千里,我深深体会到了她此时的高兴,我的眼睛因此有些模糊。电话里传来急促的由远而近的脚步声,最后停在电话机旁边:“超,是你吗?你好吗?”是爸爸和缓的始终处乱不惊的清脆声音,但是我听得出那声音背后隐藏的燥急和窘迫。“爸爸,你好吗?”
“好啊,你,现在和你朋友在一起?你们吃饭了?”
“爸爸,我们吃饭了,你和妈妈,吃饭了?”
“啊,我们早吃过了,你啊,要早点休息,别熬夜……”
……
电话挂掉之后很久,我的心情还不能平静,我想我的爸爸未尝不是如此吧。怀着这样的一副好心情,我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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