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二十
当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是大老板了,谢婉婷在对我汇报工作。我拉她坐在我的身边,想要爱抚她,可是她忽然坐起来,给了我一个耳刮子。我在半夜里醒来,浑身打颤,惊愕到再没有睡过去。我在黑沉沉的夜里睁着眼睛,害怕再有梦见她打我耳刮子。我从她和我的关系想起,想到孙佳成。我认为我之所以得不到谢婉婷的爱,总是因为孙佳成。是的,他就是一座大山,一条大河,横亘在我和谢婉婷之间,究其原因,其实就是一个钱的问题。这天夜里,我想了很多,思想第一次开始严重的自私起来,我希望孙佳成的工厂破产,使他一无所有。
第二天上午,我和谢婉婷对公司今后的发展做了商讨,以备孙佳成的检查和询问。下午,我去一家公司催款,很成功,出了公司,我朝对面一个小区广场走去。
因为天热,广场没有几个人。我是因为老远看见花坛里一丛开得鲜艳的红色花朵过来的,走近了看,那花也不是太好看。我就走出广场,预备坐公交车。就在接近站点的时候,我又改变主意,前面路口有一个新华书店,我就朝那个书店走去。
溜溜达达走着,不过是不想老早地回到公司。最近我老在琢磨一件事,就是怎样让孙佳成变得一无所有。我甚至想到抢劫,然后就是纵火。我的脑子胡思乱想。
我走进书店,在商战的书架里搜索查找,可是书本上描述的商战技巧好像在现实里不管用,或者说虚构和现实究竟是两回事,当然,也可能是我的领悟能力不够高超。我就坐到一张椅子上,心里有些难过。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一个卑鄙的人,为一个女人竟然发自肺腑去算计朋友。我想,我是有办法对付孙佳成的,其实我真正缺少的是信心和胆量,确切说,就是为自己的不良行为辩护的理由。我希望自己能够名正言顺地来使孙佳成一无所有。我想到一个办法,于是在心里发誓说:听天由命吧,假如他因此更加富有,那么我应该主动放弃谢婉婷。
打定主意,我走出书店。书店旁边是一家集健身和中医美容的理疗店。从敞开的玻璃门望进去,里边的档次应该算是高的。我想:健身可以,但是中医美容算什么呢?再说,时间要人衰老,又有什么能够与之抗衡的?我对美容店阔大豪华的门头嘲笑一声,径自向前走去。计划还没有被具体化,我也就无心坐车回去。接到一条短信息,打开手机看。竟然是甜雨的:
猜猜我在哪儿?
我心里想:你能去了美国?就给她回:至少你不应该是去做了外星人吧?
她回:你猜不到?你真的猜不到?
接到这条短信,我心里感到好笑,就回:你玩什么呢?
她回:嗯,算了吧。
我看一下短信,心里想:发什么疯呢。忽然灵机一动,给她回:猜猜我在哪儿?
她没有给我回短信。我把手机装回兜里,继续走路。
手机响起来电的铃声,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是甜雨打来的。我接通手机。
“嘿,我知道你在哪儿。”她大声说。
“是吗?”我说,回头四周一看:“我也知道你在 哪儿。”
“真的?”她说:“我知道你在街上,可是,你说我在哪儿呢?”我听她的话,知道自己猜错了一些事情。
“你在车上……”一想不对,车上通电话不方便,就说:“你在美容院吧?”
“唔……你真会蒙……嘿,再问你一个问题,你相不相信缘分?”
“什么缘分?那方面的?”
“切,我会和你说兄弟姐妹的缘分?自然是喜结良缘的缘分喽。”
“信一些。”
“一些?那,另一些呢?”
“执着,我想,有缘分,还要有坚持。”
“你真会形容……不过,我曾经许一个心愿……嘿,你在听吗?”
“嗯哪。”我学她的有些撒娇的口气说话,她呵呵笑。
“你,我家乡有一个男孩子坐过牢,现在出来了,你说他还会是个好孩子吗?”
“会的。”我不假思索地说。
“那么绝对?”
“当然,他得有要自己好的想法才行。”我说。“怎么,那个男孩爱上你了?”
“瞎说。”
“那为什么你那样关心他?”
“他是我弟弟。”
“真的?”
“还有,嗯……”她似乎在想问题。
“还有什么……我记得你说你有一个心愿,什么呢?”
“啊,先不和你说,有时间……”
“你现在没有时间吗?”
“有的,可是不想谈心愿。我问你,你喜欢我吗?”
“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
“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做朋友。”
“我不喜欢你,就不会和你聊这么久了。”
“这么说你也喜欢我?”
“嗯。”
“说喜欢。”
“喜欢。”
“说全了,把意思说明白了。嗯,我教你,你就像我这样说:我喜欢你。”
“我喜欢你。”我感到好笑。
“我好喜欢,我好爱听你说喜欢我。你知道吗,刚才我亲了你一下,在嘴上……”
“在灵魂里吧?”我本来是开玩笑的,可是把话说错了,于是又补充说:“你做梦呢?”
“是,就是在灵魂里,在睡梦里。你了解我,真会说话。”
“你到底在哪里呢?”我不想和她说那些无聊的话。
“不要这样结束……可是,嗯,我在哪儿不重要,关键是,我好想见你一面。”
她这样说,我放心了,知道自己没有在她的监视之中。
“我还以为……这么大热的天,我们改天再聊吧。”
“可是你还没有答应我。”
“什么?”
“我们见一面啊。”
“改天吧,我今天有事。”
“可以啊,但是,必须是你约我,好不好?”
“嗯。”
“可不要忘记啊。另外,我还有事和你说呢。”
“好吧。”我说,恰巧走到一个站点,一辆公交开过来,我匆忙挂了手机,攀上汽车。坐好之后,手机又收到一条短信息,打开看,还是甜雨的:说了梦话,因为遇见一个梦中的人;说了真话,因为爱是要大声说出口的。相信缘分,所以更喜欢你。天注定的,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实在,爱死你了。
她到底对我说了“爱”,我感叹一声,没有给她回短信。一会儿,又收到一条: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男子汉要说话算话啊。
孙佳成给我三天的假期,我忽然迫切的想要见一见林希儿,于是当天夜里,我就乘坐一辆夜班的长途客车,千里迢迢去找林希儿。
前一段时间,在网上和她聊天,我又对她说我可以帮助她。她忽然对我说:你再不要说要借钱给我了,我不需要,真的。至少有十分钟,我羞愧的无地自容,简直有钻到地板缝里去的想法。我知道,她把我理解成爱说诳话,只会耍嘴皮子卖乖的那一类人了。也许真的是思念和关怀,也许就是自尊心作祟,我决定去看望她。是的,我们有过甜蜜的说话,也算得上好朋友了,可是分别这么久,我竟然以抽不出时间为理由一再推迟去看望她,去真正的走进她的生活,真正的去关心和帮助她,难怪她会腻烦我的说话。
汽车到站是在早上,下车之后我换乘当地的短途客车,半路下车,我步行有五里路,在山坳里看见红色的瓦房。今天的天气阴沉,但我还是汗流浃背,,两条腿酸酸的。我不知道,我这样一个爱好运动的人走了几里山路,何至于这样呢。
村口有棵老柳树,树下一块灰色的大石头,雨水的冲刷,石头面很干净。我坐到上面。这里地势高于山村,只是一个小下坡,下面便是林希儿的家乡——双石口村了。村子里新房子很少,多半是些老宅,灰色的长了霉苔的墙壁,屋脊上黑乎乎的瓦片儿。有些房子的院墙已经毁坏,就看见杂草丛生的院子,显然,这样的房屋已经没有住户了。放眼望去,村子里的房屋高矮新旧不一,但是其布局倒也错落有致,间隔着一些笔直树干的绿树,倒也给人一种诗意的享受,但是我的心却沉闷着。村里的街道很不规整,宽窄不一,有些重要的路口也难免被旁边的住户用几块砖头隔出一小片菜地出来,里边种着辣椒、黄瓜和韭菜,也有栽花草的,也有栽果树的。还有的街口却堆着麦秸和柴草垛。这些都使我感到稀奇,但是为林希儿着想,我愈发觉得这里毫无生机,如果人上了年纪,完全可以选择在这里隐居,但是,她还是那么年轻……一路上,我见到的只是开垦于山坡、高岭之上田地,再有漫山遍野的野草和树林,在这样的地方,任你有通天的智慧,可是能够创造出什么呢,又能干出什么成绩呢?我嘘一口气,向着山岭下的村子走去。临近村子的时候,一条黑色的叭儿狗对我迎过来,我很高兴,预备和它呱嗒几句,可是狗儿站到离我不远的地方,并不摇尾巴,目光炯炯看着我,忽然就狂怒的吠叫起来,因为用力,身体一抖一抖的。这倒是吓了我一跳,我擦一把汗,想到兜里有一块面包,掏出来丢过去。狗儿不叫唤了,上前嗅一下面包,叼起来小跑步进胡同里了。我继续走路。临近上午,街上空落落没有人。
我溜溜达达走着,不知从什么地方又跑出狗来。我不停下脚步,狗却也不来吠我。好容易见到一位老太太,我上前询问。听说我找林希儿,老太太不着急给我答复,却嬉皮笑脸问我和林希儿什么关系。我说我们是朋友啊。老太太笑道:“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我见老太太的笑不怀好意,就问她怎么啦?老太太说:“因为你不说真话。”我说我们真的是好朋友。“唔,那么,你干嘛不打电话问问那妞子,让她出来接你。”我说我要给林希儿一个惊喜。老太太看着我,摇摇头:“惊喜?”我央求老太太赶快告诉我,心里打算如果她再不说,我就走开。老太太说:“哝,前边有棵柳树的就是。”我往前看,没有看见柳树。“哪儿呢?”我问。“你一直往前走,看见一棵大柳树的就是,也许,那儿还停着一辆小轿车呢……”老太太欲言又止,我就谢谢她,心急火燎地往前走。这条街中途有拐弯,弯过之后,远远地我就看见路右边斜长着一棵树干很高,足足有一怀粗的老柳树。柳树枝繁叶茂,柳枝婆娑,柳叶碧绿,好不叫人喜欢。柳树下有几块被碎砖头垫起来的青石板,大约是坐着乘凉用的。我的心因为过分激动,怦怦跳个不住。到此时,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关心(或者说想念、喜欢)林希儿。我知道自己来得有些晚,可是,这难道是不可弥补的?我朝那棵柳树奔去。天上的灰云彩褪去,露出强烈的阳光。我满头大汗,可是只管跑起来。
柳树旁边是一栋有霉苔的矮院墙的房子,主房建设的也不高,仿佛印象当中的小小的土地庙——我不知道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不知道是在那本书上,还是电视上,我看见矮趴趴这样一栋房子,我当时就叫它土地庙,这时候,这个词语忽然就穿进我的脑海。房子大约是五间,一扇宽大的生了锈的铁门,门上一副略有褪色的红对联,写着:宝地生金,富贵满堂;横批:吉祥如意。门前打扫的很干净,有一小块地面被硬化。我推开门,害怕有狗奔出来,就又关上门,静待,没有声音,就又大胆地推开门。
院子东边建有一个平房,农村仿佛又称之为“耳房”。上耳房的台阶上依次放着几盆花,有一盆兰草,正盛开着粉红的花朵,纤尘不染的花瓣在阳光下格外的好看。靠西边墙脚下停着一辆外观很旧的农用三轮车,墙上钉着许多大铁钉,挂着一些种田的比如我在书本上才有所了解的镐头和铁锨、锄头之类的工具。院子的地面没有被硬化,可是很平整,打扫的也干净,不见一块草刺,只在墙角的地方长着一些绿草。当中用石板铺着一条踊路,我踩着这条踊路犹犹豫豫往家里走着。我不知道林希儿在不在家,也不知道我的突然造访算不算是冒昧。忽然,两扇家门推开,林希儿穿着一件黄颜色的纱料吊带衫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的惊讶显然比我更甚,嘴巴张开好久没有合拢。她的脸蛋儿有些黑乎乎,般配着土里土气的院落,可是她的眼睛还是那样灵活。她的身材苗条,黑色头发被梳成一条辫子在脖子后边晃。
“林希儿。”我叫她。
她见我之后的惊讶随着我的叫唤平静下去,但是还没有回答我。我细心查看她脸上的表情,想要从中读出我是否受欢迎的讯号。她显然喜忧参半,很开心的笑之后马上是一丝苦笑浮上来。她的内心是激动地,但是表情却万分平静。她站在门框里,在我惊喜的眼里仿佛一幅立体画。我欣赏着,一时间也没有话说。
“怎么会是你呢?”她说。
“不欢迎吗?”
“不,欢迎,可是,你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呢?”
“我愿意这样。”
“嗯,你们城里人是喜欢来这一套的。”
“什么城里人,你在笑话我?”
“不,快屋里坐吧,今天的天气可是够热的,你受得了吗?”她走到院子里拉我进她的家。我知道她没有讨厌我的意思。
屋子里虽然开着窗户,可是比院子里还要闷热。她搬出风扇对我吹着,我没有看见她的爸爸、妈妈。
“你的……”
“我爸爸出去乘凉了。”她说。“对了,你中午饭吃了吗?”
“没有。”知道要麻烦她,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也不愿意挨饿充英雄。
“正好,我中午做的面条,如果你吃得惯,我就不另外给你做饭了。”
“嗯,好吧,我就吃面条。”
“你喝酒吗?”
“不。”
“从来不喝,还是今天不喝。”
“如果从有无喝酒的习惯讲,我可以算得上是从来不喝酒的。”
“真是难得。”她夸奖一句,自去灶间为我热面条。我跟过去,看她动作娴熟的为我盛面。
“你喝酒吗?”我问她。
“喝。”她毫不掩饰。
“习惯?”
“差不多。”
我有些诧异。
“怎么,不相信?”她抿嘴一笑。
“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以前?时间在行走,人在长大,你干嘛要我保持不变呢?”
“不是,可是,喝酒不算……”
“不算一个好习惯,对吧?”她似乎为了掩饰什么,不以为然的摇摇头,一副不服气,或者说自暴自弃的无奈样子。“假如人人都学你这样想问题,这个社会就不会有酒的文化了。”她把一碗面双手端给我。我接住。
“嗯,给你做个菜?”
“不要麻烦了。”
“你千里之外来看我,我做个菜给你怎么能算麻烦呢?”
“林子,”我照以前的叫法对她说:“你是不是不愿意我来?”
“不,我喜欢你来。”
“可是,你,因为我来晚了?”
“没有啊,即使再半年,我也高兴。”她很快地咬一下嘴唇。
“那么,你就不要做菜了。”
“好吧。”她大眼睛看着我,点头。
我们回到正房,她做到炕边上,我就靠着一张枣红色四方桌子吃面条。
“我家里有黄瓜,自己种的,给你凉拌一个?”
听她这一说,我点点头。她就去厨房。这一回我没有跟过去,任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来回忙碌。不一会儿,她端一盘大蒜拌黄瓜过来。黄瓜片切得很薄,足见她厨房的功夫是有一套的。我夸奖她几句,她只是笑。劝我赶快吃饭。我就低头吃面,一边去吃她拌的黄瓜。我又夸她饭菜做得好吃,她只是笑,却不答话。吃完饭,她问我要不要再来一碗,我摇头说肚子已经快要撑破了。她给我一杯凉白开,自己把碗筷收拾去厨房。她回来的时候,我问她:“你妈妈呢?”
“我妈妈……她去我姥姥家了。”她脸色暗淡下来,“我妈妈,常住在我姥姥家。”
“为什么?”
“她的病复发了一次,就变得,生活几乎不能自理。我姥姥身体还好,就把她接过去。”
“真的?”我叹一口气。
“姥姥也是可怜我。”
“你爸爸的身体还好?”
“他虽然不能劳动,但至少还能照顾自己。”
“你一直在家里?”
“我现在在我们镇上一家服装厂做一名财务会计。”
“是吗?”
“是啊。”
“那么,你不用上班吗?”
“我只是定期去为他们做一些财务上的总结、申报,不用天天上班。”
“唔,你什么时候学了会计?”
“我以前就学习过,这次回家,我又去我们县的职业学校学习过一段时间,拿了一张文凭。”
“你真行。”
“行什么,那证件就是花钱买来的。”
“不,我还是很佩服你。在我的想象里,你的生活不会这样充实。说实在的,如果是我,也许,我会逃跑……”
“如果真的是你,我相信你会比我做的好,真的。”
“你在……”我看出她并非再开玩笑,就没有客气。“平时忙些什么?”
“种田。”
“你一个人,行吗?”
“我爸爸可以给我一些帮助,还有我叔叔他们。还有我弟弟,每个星期天他都回家帮我。”
“你真了不起。”
“不要这样夸奖我。我早说了,不是我能干,是环境要我这样干。也许……当然,可能你并不了解。”
“你想说什么呢?”
“你怎么过来的,打出租?”
“没有,我坐公交,然后步行过来。”
“真有你的。”她笑一笑,“村里问路的时候,没有人和你说……”
我想起那个老太太不削的笑,不禁一愣。林希儿看见了,轻轻哼一声,嘴角抖动一下,显得深沉而冷肃。
“我是我,他们愿意怎样说都可以,我只知道我并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去做。我问心无愧,怕什么?”
“你到底要对我说什么啊?”
“他们没有对你绕嘴?”
“没有。”
“不会吧?”
“真的没有。”
“那是你碰见好人了。我呢……”她顿一下,脸蛋儿又严肃起来:“我在外面做过导游小姐,这你是知道的。”我点头,“这也就成为那些人怀疑的根本。后来,我去镇服装厂做了一名会计,每个月只是几天班,但是却有几百块的工资,他们又怀疑了。工作关系接触了镇上一些领导,他们喜欢我的能说会道,自然,也包括我的相貌。他们有应酬的时候喜欢雇用我……”我的心猛然震粟一下。“你也感到惊奇,对吧?”林希儿问我。我摇摇头:“只要自己喜欢……”“我不喜欢,但是我只得去做。首先,那些领导不好得罪,他们会干涉到我的工作,使我轻易失去这样一份很适合我这样的人去做的工作;然后是,这是我的另外一份收入,我想要赚钱,我这样做就能赚到钱。”“可是,你这样做心里不是会很别扭吗?”
“我可以说服自己。自然,名声丢掉了。”她轻轻叹息:“人要博得一个好名声不容易。”
“好名声有什么用?”我插话说。
“你这句话就说错了。比如说,你愿意去喜欢一个名声不好的女孩子嘛?”我忽然想起甜雨,一个愣神,心里想:怎么女孩子都愿意提问这样奇怪的问题。
“你也不愿意,对吧?”林希儿说道:“也许你会不承认,那么我只能说其实你还不明白一个人的名声会对他的前途产生怎样的影响。但是这件事其实很好理解,比如工商业,大家都喜欢高信誉度;比如交朋友,大家都喜欢诚实守信的人。假如你有污点,人们一旦探听到你的这个污点,就会对你有防备,如果可以,就会避开你。”
“嗯,你说的对,可是,你有什么污点呢?”
“我的污点就是漂亮,而且,陪吃陪喝就把钱赚到手了。”
“你……”
“这是事实。在我们村,说我好的没有几个人。你也看见了,我的爸爸,都不愿意和我呆在一起,他常常出门,哪怕就是这样一个需要午睡的中午,他都要出去。”
“他们都说你什么?”问完话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傻,急忙改变话题:“你爸爸怎么能不相信你呢?”
“三人成虎,这是一个道理。我中了这个道理的埋伏,自然就要有所损失。不过,我不在乎,你看,你不是来看我了。”
“我不会像伯父那样,竟然会怀疑自己的女儿。”我说道:“再说,这都有什么?好人不怕影子斜……”
“是‘身正不怕影子歪’。”林希儿就笑,“不过,你挺够意思的。”
“今后有什么打算?”
“打算,几乎没有。我呢,就是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了。”
“你怎么能这样呢?”
“嗯,”她眨眼睛看我,“你说我现在的处境,还能有什么打算呢?虽然我爸爸讨厌我,可是他却不能离开我。还有我的妈妈,还有我弟弟,我可以扔下他们不管吗?我不能扔下他们,那么我可以打算什么呢?”
“至少……“
“你是说以后,就是很遥远的将来?”
我无可奈何地点头。说实话,我被她问住了,简直没有办法给她。她说“很遥远的将来”这句话,其实是自问自答,我的心里,实在没有话安慰她,给她鼓励和希望。
“将来,我在我们当地是不行了。如果有好事,也会被许多闲言碎语敲碎了。我是要远走高飞的,去到一个他们的闲言飘不到的地方。我会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但是眼前,我就只好这样了。”
“你这就是一种变相的堕落。”我忽然有话说了。“你不要被那些闲话吓到,我想,你应该振作起来,大大方方去走自己的路。”
“我会的。”她说,我知道自己的话没有打动她。我想,我应该为她想出一个好的办法出来。
“你还在给人打工?”她忽然问我。我点头。
“做什么工作?”
“我?”我的详细工作一直没有跟她说,我犹豫一下。
“你不要瞒我。你这人很会撒谎。”
“我怎么会撒谎?”
“你的家庭条件很好,第一次见到你,我一看你油头粉面的样子,我就知道其实你是一个衣食无忧的花花公子。至于你为什么要去深圳做一名普通工人,我不知道原因,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只是为了赌气。这叫‘怒发冲冠’了。”
“嗯,你真的很聪明,怪不得短期内你就会拿到一张会计证。”我说道:“不错,我的确衣食无忧,但我不是一个花花公子。我的家庭条件一般,目前为止我还是一名打工族,只不过……”
她微笑着看我。
“自然,我是进入办公室了,我不在生产一线……”
“由体力劳动转为脑力劳动了?”她说。我点头。
“你知道吗?”她忽然哈哈笑起来。笑过之后,她看着我说:“我曾经很想,嗯,勾引你呢。”她又笑,“我曾经想钱想疯了,就是我妈妈第一次生病住院的时候。啊,那时候,我就想到出卖自己的身体,可惜,过于仓促,没有卖出去。”
“你这样年轻貌美,还怕不是抢手货。”进她的家之后,我跟她开了第一个玩笑。
“当时你怎么不上钩?”
“我现在上钩好不好?”
“去,我现在并不叫自己做鱼饵,我也用不着人来上钩。”
“可是,我做鱼饵好不好?”
“你做鱼饵,我却不做那条馋鱼。”
“嗯,好吧,看来我是没戏了。”我站起来,走过去拿我的旅行包。
“你干什么,要走吗?”她变了脸色。
“是啊,我走吧。”我接她的话说。她就一脸的失望和不安,到底不能忍住,竟然眼角噙了泪花。
“你再呆一会儿吧,反正,走也不急着这一时。”她说。
“你愿意我留下?”
“不,我只是,我很孤单,愿意和你说话。”我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啊,我不走,我骗你呢。我有三天假期,我都用来陪你吧?”
“真的?”
“嗯。”我打开背包,把带来的礼物拿给她。我给他的爸爸一双皮凉鞋,一包茶叶,她的妈妈一只防晒太阳帽,一件翠绿色真丝坎肩;给她一件白底蓝花的夏天旗袍,还有一组化妆品,一只数码相机。送她相机是我在网上跟她聊天的时候想到的,那时候我要她把家乡的美景放到网上给我看,她说她没有相机。那时候我就觉得我应该送一只相机给她,考虑到彼此的情谊,我怕她难为情,没有买那种高档次的。我还有送她一件小饰物的想法,想来想去,感觉送纯金的项链或者戒指在道理上说不过去,送镀金的又显虚伪,于是就没有去购置。我在相机内盖的一角请手艺人刻了我的名字,还有“珍重”两个字,还有日期。但是不细心的话根本发现不了。她很高兴我送她礼物,但是脸上又分明写着不安。
“你送我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么好接受呢?”
“不要紧,以后你富贵了。再送我。”
“啊,你大概知道我不会富贵了,所以才这样说。”
“不是的,恰恰相反,我这是一种投资呢,我知道你会富贵,所以才这样做呢。”
“那么说,你是很势力喽?”
“嗯,反正我是见钱眼开了。”
我们两个这样说笑着。到半下午的时候,她的爸爸还没有回家,我提出先去看望她的妈妈。林希儿想一下,说路途太远,不如等明天吧。我答应。她说:“带你去看一下我家乡的山山水水吧?”我说好啊。我们就出了门。出门之后,她又返回去。我在街门口等她,不一会儿,看见她拿一把花伞出来,她的衣服也换成一件比较本分的天蓝色棉料短袖衫。她把花伞递给我。我说用不着,她说那么你替我拿着。我就把花伞接过去。
街上遇见不少人,在村外的田野里,也有劳作的村民。他们很少有和林希儿打招呼的,但是林希儿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看我的眼神非同一般。我知道,他们在研究我和林希儿的关系呢。
正是雨季到来的季节,田野里草木葱荣,一派生机。有些没有路的地方,我们只好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茂密的草丛里。林希儿提醒我小心蛇,这使我万分紧张,眼睛好好看着草丛,害怕真的遇见或者踩到蛇。远近有知了没玩没了的叫声。林希儿说这才刚刚进入汛期,所以知了还不多,不然,晚上可以去照知了,她说她小时候常常跟着爸爸去照知了,回来用油烹知了,很好吃呢。我说我才不要吃。她笑说我胆子小。我看她也是很小心走路的样子,就大喊一声:“啊,蛇!”她一下子定在原地,失声问:“哪儿呢?”脸上都变了色,煞白煞白的。我笑说蛇跑了。她就知道我在吓她,说我果然滑头。
我们走到一条小河旁,清清的河水涓涓流淌。不高的堤坝两侧长着高高的榆树。选一个干净的有阴凉的地方,林希儿约我各自做到一块石板上。“休息一下吧?”我说好啊。看着小河,我问:“河里没有鱼吗?”“有啊。”她说:“我和我弟弟来捉过呢,不过,都是些小鱼,要大的,得去下河的水库里。那里边的鱼老大老大了,听说有人在里边钓到十几斤的大鱼呢。”“真的?”“真的,我爸爸说的,我弟弟还说他亲眼见过呢。”
“我们郊区也有一个供人垂钓的水塘,可是就没有听说钓到那么大的鱼。我们小区有一个老头,他是个退休干部,单位里老组织他们去海钓了,可是也没有听见他有什么大收获。”
“喔,一定是你们城市里的人太贪婪,鱼都被你们掉空了。”
我们两个笑。我仰脸向上,透过树枝的间隙看着蓝天,阳光在枝叶间闪烁,晃晃的如同金子的光芒。这里的空气根外新鲜,虽然阳光还是那么强烈。河对岸是一座高山,我们的正对面是一条山坳,那里边高树密布,地面上灌木和杂草丛生,从这里看,阴暗阴暗的,我想原始森林也不过如此一番景色吧。
“嘿,对面山上,一定有蛇吧?”
“大概吧,但是我没有见到。”
“你很少爬山,对吧?”
“嗯。”
“如果忽略交通,你们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
“真的?”
“哈,”她笑起来:“不如你回家商量你的爸妈,我们换一下,你做我爸爸妈妈的儿子,我去做你爸爸妈妈的女儿,怎么样?”
我知道她其实很向往城市生活,这使我越发觉到她的难处,我仿佛看见一只被关在笼里的百灵鸟,或者一只杜鹃,鸟儿叫到吐血,可是笼子的小门始终关得严实。我默默看着她。
“你怎么啦?”她问。
“嗯,其实,何必那么麻烦,不如,你就做我的妻子吧?这样子我们两家人就成了一家人。
她低下头,轻轻叹一口气。
“你知道那不会是真的,所以才这样说。”
“我知道,你根本看不上我。”我说。
她抬头瞪大眼睛看我。
“你这样想?”
我点头。
“好吧,你愿意这样想,就这样想吧。反正,我是无所谓的。”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就长久地看她。一片阳光洒在她的脸蛋上,晃着,我想,那是金子的闪光。
回到家里,她的爸爸还没有回来。
“他一定是去看人家打扑克了。”
“晚上,我,要去住旅馆吗?”我关心起我的住宿。
“这么多间房,你怕会睡在院子里?”她笑道。“只要你不怕闲言碎语……自然,他们伤害不了你。”
我看着她青春的脸庞,眼前又出现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百灵,或者杜鹃……
说着话,林希儿的爸爸回来。他的个子不高,瘦瘦的,可是脸色还好。我问了“伯父好”,他有些发愣,林希儿把我介绍成她在深圳时候的同事,他就高兴起来。说不几句话,他拿一个篮子出门去。我觉得他的动作有些反常,林希儿却笑道:“他大概是去菜园里摘菜了。嗯,他很喜欢你呢。”我说怎么看得出来。林希儿说:“我就是看得出来,没有理由。也许,好人的‘好’真的写在脸上,叫人一看就心踏实。”我说你看我是个好人?她笑笑:“反正我爸爸把你当成好人啦。”
有半个小时,林希儿的爸爸推开街门回来,果然是一篮子的蔬菜,有金黄的黄瓜,鲜绿的芸豆,还有绿油油的辣椒和一把韭菜,在篮子底下,竟然还藏着一个大西瓜。我提一提那只篮子,说伯父你怎么拿得回来,不累吗?他说还行。
“招弟,包饺子给你的朋友吃吧?”爸爸对女儿说。他说话的声音很细很低,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身体不好,真的要为他如此的温文尔雅而纳罕了。
“你以为饺子好吃,可是你知道他愿不愿意吃饺子呢?”林希儿问爸爸。
“我急忙表示愿意,并且自告奋勇愿意帮助切菜和面。
“小伙子,你只管坐着,她一个人忙碌就好。”林希儿的爸爸说。“对了,你不抽烟吗?”他忽然问我。
我不吸烟,随身就没有带着烟卷。被这位家长一问,我急忙说:“伯父,我不抽烟,你……”
“我也不抽烟。好啊,不抽烟好。我呢,是生病以后才不抽烟的。”他小声咳嗽一声,“我们切西瓜吃吧,这大热天的,真是叫人受不了。”他走过去拿菜刀,我急忙代劳。他走到林希儿那里,和林希儿低声说了几句话,林希儿忍不住哈哈笑起来,我以为他们在笑话我,觉得有些尴尬,可是回忆一下,自己刚才的动作并没有什么出笑话的地方。
“刚才你笑什么?”切完西瓜,我过去悄悄问林希儿。她又忍不住笑,探过头看一眼坐在那间房里的她的爸爸,低声对我说:“爸爸告诉我,我家菜地里种的西瓜还不熟,他偷着摘了邻居家的一个西瓜。“
“唔,你爸爸是偷西瓜贼啊?”
“有什么办法,你是贵宾,街上又没有卖西瓜的,你总不能让他骑着自行车出去几里路到镇上为你买一个西瓜吧?”林希儿白我一眼,“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有这样喜欢你。”说完话,林希儿低下头切菜。我心里高兴,就过去陪那一位吃西瓜。林希儿忙着切菜,可是也过来吃西瓜。他们都很开心的样子。我偷着问林希儿:“你爸爸为什么叫你招弟?”“你听错了吧?”“没有啊。”“他说的是方言,你不懂得。”“去,我以后也叫你招弟。”“你敢。”“我叫了。”“可是我没有答应,你叫了等于白叫。”“哼,我心里高兴,就不算白叫。”“那你天天喊着‘招弟’取乐吧,我还不信你不烦。”“不烦,不烦,就怕你烦。”我已经猜到,“招弟”就是林希儿的小名。
林希儿在厨房包饺子,我陪她的爸爸说话。她的爸爸泡了茶水给我喝。喝着茶水,我问起他的身体。真是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他果然一身毛病,最严重的是心脏病,严重的时候一气走不上一百米的路。我说你为什么不去手术治疗一下呢?他说邻村有一个妇女,和他一样一样的病,动了手术,身体反而更不好了。我说那个妇女可能还有别的疾病,而且体质不一定比得上你,所以手术结果不能一概而论。他摇摇头,吐口气说:“表面上看我是好好地,其实已经是一个废人了。我之所以还活着,不是怎么恋着这条命,只是希冀着两个孩子的将来,总要等到他们一个结了婚,一个大学毕了业,到那时,我是不会再拖累他们的。”
“大叔,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着急说:“你牵挂他们,可是你知道吗。你好好活着对他们也是一种支持。他们也牵挂你呢。”
“书上都说‘长痛不如短痛’,我呢,明白这个道理,我去了,他们会伤心一阵子的,但是这一阵子过去,他们会很好过的。人嘛,一辈一辈,也就是这么回事。我知道,好歹……,唉,他们的命苦啊。”
“叔,你要相信现代医学,你要对自己有信心。生病了就要接受治疗,你思想这样消极,难免不产生悲观心理,你这样子,会让你的儿女格外难受的。”
我的话对他产生一些影响,他瞪眼看我,但是马上又摇头,低下头去。
我看一眼这个家庭,很干净,干净到空旷,若不是林希儿在墙上、空中悬挂了许多的小饰品,这个家庭简直就可以用“四壁空空”来形容。
“叔,你这套家具很好看啊。”我指着那仅有的一组衣柜说。
“几十年的东西,做古董还差不多。”林希儿的爸爸抬头看那组油漆斑驳的金黄颜色的衣柜,叹气说:“那是招弟的爷爷奶奶留下的,轮到我们,几乎就没有买什么家当。我不知道,将来我可以留一点什么东西给他们。”
“你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大的鼓励和支持。伯父,我还是建议你去医院对自己的身体好好检查一下,势必要手术,那么你就接受手术治疗。现代的医学那样发达,一整颗心脏都可以更换,何况治病疗伤呢。”
“好,我听你的。”他笑着对我说。我看出来,他不过在敷衍我,也许被我唠叨的不耐烦,他才这样表态。
“伯父,你们是不是发愁医疗费啊?”我说。
“啊,不是,不是,我这病就没法治。你知道吗,我为治病花了有几万块,或者就是十万块吧。”他放低了声音说话,很低,几乎自言自语,我不得不努力去听,成语说“洗耳恭听”,还有人简单说“竖起耳朵听”,我差不多就是做到这样了。他说话的声音越低,我越认为这些话重要,就越用心去听。“我的命值那么多钱?不值,真的不值。我很后悔,因为我,害得他们的妈妈也病倒了。如果我早一步走,他们怎么会这样子呢?你也看到了,为了我,招弟的工作也丢了,她的弟弟都差点辍学。唉,我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不称职的爸爸,不称职,不称职啊。可是,我真的不舍得他们,我该怎么办呢?”
看着这个低头摇头的男人,我忽然没有话说了。我们默默坐着,听林希儿在厨房里包饺子的声音。
“已经欠下很多的债……我不知道,我还要害他们多久……”男人咕噜说。“为了还债,招弟她,走了……我,唉,你们是好朋友,你要劝劝她。”
“伯父,你误解你的女儿了。”
“什么误解,要是我,就是穷死,也不会……唉,这种辱没门第的事,是几辈子做牛做马也赎不会来的。要有报应的,啊,可怎么好呢?”
我忽然想起林希儿和我说的“名声”的事,她和她爸爸的观点很有些想象。
“叔,你女儿很棒,她没有做对不起你们的事,她也没有做什么丢脸的事。我可以和你们保证。我和她一直保持联系,她有话老爱跟我说,她早告诉我了,她只是赔那些领导喝酒吃饭罢了。这在城市里叫‘公关’,是一门正当职业,而且工资很高,因为,这工作不是谁想干就能干的,不但要相貌好,关键要脑子灵活,会……”
“会哄人开心,对不?”
“叔,这一点我就要说你不对了。你们是老脑筋,还在想着女孩子在男孩面前要害羞的说不出话才好,哎呀,叔,这都是什么年代了。有时间你让你女儿带你到城市里走一走,看一看,我敢说,你的思想马上就变了。”
“变?”林希儿的爸爸冷笑一声,“你不要劝我,我看得出来,你们……”他摇摇头,“唉,这个世界是怎么了,男人、女人都要疯了。”
我被他说的语塞,一下子愣在那里。好久,我才回过神来。
“叔,你说我也不是一个好人?”
“不,你还是好的。”
“我也有一个姐姐,你相信她吗?”我想一下,把手机上存着的谢婉婷的照片翻出来给他看。他仔细看一下,“你姐姐也是个好女孩。”他说。
“我姐姐参加工作两年了,她就是一家工厂的攻关组的组长。她会喝酒,爱打扮,可是,正如你说的,她是一个好女孩。她孝顺,对我妈妈百依百顺……”
“招弟也是一个孝顺的孩子。”
“所以,叔,你千万不要听一些人的闲话……”
“不,那不是闲话,那不是胡诌的。”
“那么我是胡诌的?”看他犹豫,我趁热打铁说:“叔,我和你女儿是好朋友,你难道宁肯信别人却不愿意信自己人的话?你这不是不认亲疏吗?”我对自己说:你算人家的什么亲戚,还敢说人家“不认亲疏”。可是我就是说了,他也没有反驳。“叔,她是你女儿啊,她的性格不像你就会像伯母,你说她能坏到哪里去?她要真是贪图享乐……”他对我摆摆手。
“小伙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其实,今天有些话我不该跟你说,既然说开了,我也不怕你笑话,我知道,她孝顺,她就是为了给我和她妈妈攒钱治病才这样的。可是,我宁可她不赚这份肮脏钱,我宁可去死……”
“爸,你这样想,你知道我妈妈是怎样想的吗?”不知什么时候,林希儿站到房门口那儿。我扭头看她,只见她绷着一张圆脸,用一双杏仁眼狠力瞅着爸爸。
“你妈妈,你妈妈怎样想?你难道不知道她是为什么去了你姥姥家吗?”
“她是怕你烦……”林希儿眼睛里含了泪水。
“怕我烦?我什么时候烦过你妈妈?”
“你从来就烦她,你躺在医院里,我妈妈为你忙前跑后,你还来训斥……”
“呵,幸亏那不是你,要是你,你会反过来训斥我?”林希儿的爸爸拿手拍一下炕边,站到地下,可是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但是明显的严肃起来:“你妈妈不来挑剔我,你倒来挑剔。我早跟你说了,你不愿意呆在家里,你完全可以远走高飞,没有人会拦着你。”
“我出去,我弟弟怎么办?你能够要他好好读书,你能够为他筹措学费……”
“你走,你走,你看看你走了你弟弟会不会好好读书?他是不是会因为拿不起学费半路辍学。我早说了,我既然能生下你们,我就能养活你们。”
林希儿拿手擦眼睛,没有回答爸爸的话,只是把一张圆脸绷得好一个气愤样子。
“叔,你何必气她呢。”我看不惯林希儿的爸爸,就劝道。
“她不气我才好。”他坐到炕上。
林希儿转身回到厨房,厨房里又响起单调的擀面杖擀饺子皮的声音,咕噜咕噜的,似乎一种哭泣,一种别样的倾诉。坐在炕边上的那个男人轻轻叹一口气。
刚才还洋溢着开心快乐的家一下子变得沉闷。我大气不出一声,一脸的汗水,直到啪嗒啪嗒往下滴。屋子里没有开风扇,原因是林希儿的爸爸不能吹风扇。
“叔,都是我不好。”我打破沉闷说,同时挥手擦一把汗。
“不关你的事。”他的声音细到没有。“我们父女,吵架是常事。”
“可是,你们,我看你们其实很要好啊。”
“那是自然,我们,始终没有深仇大恨。都是一些小矛盾,小矛盾。”他眼睛直勾勾看着地下一双黄色的凉拖鞋。
“叔,你们和解吧?”
“和解?”他抬头看我,“我们已经和解了。吵架,就是走向和解的先锋官。”他微微一笑,又低头去看凉拖鞋:“这是她妈妈的,多久,我没有看见她。她去看,从来就不告诉我,好像,我会不让她去看似的。我是那种人吗?我……”他忽然停下说话。
我深刻体会到这个家庭的难处。
“叔,你们之间是有些小矛盾,我想,你们不需要和解……”他抬头看我,眼神里满是惊诧和疑问。“因为你们从来就没有恼过。你们都在为对方着想,都在付出,缺少的,是一份理解。我想,你们只要能看到对方的好,能理解对方的一片苦心,我想,你们是不需要和解的。”我好不容易把话说完。说话的过程,我自己都不能理解自己的话是什么意思。仓促之间,我的说话词不达意是常事。
“你说的对,她的心是好的,我只要想到这一点,就不应该……我不是一个好父亲,我的心很坏,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他摇头叹息。“我,才该遭到报应,报,应……”他说话声音更低,似乎力气在刚才的激愤里已然耗尽。
无意间,我看见他拄在炕上的手臂有些发抖,抖得厉害,那件灰色的阔袖短袖衫的袖筒都抖起来。我忽然想到是不是他的心脏病发作了,急忙过去叫林希儿。林希儿过来,叫唤一声“爸”。她的爸爸扭头看她,脸上挂着笑,可是脸色发黄,挂着豆大的汗珠。汗珠子滴下来,似乎下雨。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女儿,一往情深的样子,渐渐地,我又把那表情理解为痴呆。我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不好……”林希儿去开抽屉拿药,我急忙倒水。给她的爸爸喂下药,林希儿看着他的爸爸。“爸爸,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爸爸,都是我不好,不该气你……爸爸……”她拽起她爸爸的一只手,似乎要把脉,但是很快又放下。“你在这儿守着,我去叫出租。”我刚想问这村里哪儿有出租呢,她已经跑出去。我守着林希儿的爸爸,屋子里很静,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他的呼吸尤其漫长,长到几乎要停在那里、。我忽然想到他的死,担心到害怕,继而恐惧。我的心砰砰挑个不住,不自觉叫唤起来:“叔,叔,你怎么啦?”他看我,脑袋微微哆嗦着,好容易,吐出一句话:“不要紧……”
“叔,你哪里不舒服?你告诉我?”想象当中,我应该和病人保持谈话,这样他不会轻易休克过去。我后悔自己一点儿医学知识也不懂,不然,在这样关键时候,我怎么会这样束手无策,简直毫无用处。“叔,招弟去找车了,我们去医院,好吧?”我和他说话。他脸上挂着笑,可是脸色变得死灰一般。我吓得说不出话,口齿打颤。“不用去医院,没用……”他忽然说话。我们之间,仿佛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我的声音他不能立刻听见,他的声音传到我耳朵里,也变了声调,幽幽的,似乎来自想象之中,却不是他的嘴巴。
“叔,你坚持住,招弟爱你呢,她老爱说你的身体……叔,她找车去了,一会就回来了。”我说,心情渐渐平静。看他脸上颜色也好起来。
足足有十五分钟,——好漫长的一段时间——林希儿跑步进来,一头的汗水。随她进来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不用介绍,我已经知道,那个老的是本村的大夫,年轻的是出租车司机。大夫为林希儿的爸爸量了血压,又号脉,翻了翻眼皮,一边问林希儿许多话。林希儿的说话已经带了哭声。好在大夫说:“不要紧,不过,还是送医院看一下吧。你爸爸的身体,实在是……唉。”我们就把病人搀起来,他已经能够自己走路了。但我们还是搀着他,走去街上一辆面包车上。上车的时候,病人说:“又要去医院,我不去,我不去,我没有什么。”听见他反抗的说话,林希儿脸上有了精神,泪水和眼泪汇合在一起,但是已经挂了笑容。
在车上,司机问林希儿要不要告诉她的大伯一声。林希儿说不必。面包车就开出村子,一路向镇医院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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