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傍晚,余永泽吃过晚饭出去了,道静在涮洗碗筷。房东开了收音机,流行歌曲带着哭声好像送丧似的传到道静的耳鼓:
‘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
道静无‘精’打采地收拾着食具,她越讨厌这无聊的声音,可是房东和他的太太却偏放得越起劲。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刚想坐下来,不料一只大手掌轻轻地在她肩上拍了一下,一回头,却是好几个月不见了的卢嘉川。她高兴得把抹布一丢,红着脸喘息着说:“卢兄,这么久不见你了!你哪儿去啦?……”
道静自从“五一”以后就没有再见过卢嘉川。白莉苹又去了上海,虽然许宁偶尔来看看她,但是他总是慌慌张张匆匆走掉。因此道静的生活又掉在呆滞、沉闷的小天地里。她一度变得欢乐、像湖水样明亮的大眼睛不见了;愉快的歌声也从她口里消失了;她重又陷到徬徨和苦闷中。因此,见到卢嘉川时她是怎样的惊喜与‘激’动是可以想见的了。
“对不起——这几个月忙了一点。”卢嘉川放下带来的一个小提包,刚刚坐下又站了起来,“小林,这些日子生活怎么样?又苦闷起来了吧?”
“嗯!”道静低下头,用手指轻轻抹去眼角的一滴泪水,“生活像死水一样。除了吵嘴,就是把书读了一本又一本……卢兄,你说我该怎么办好呢?”她抬起头来,严肃地看着卢嘉川,嘴‘唇’颤抖着,“我总盼望你——盼望党来救我这快要沉溺的人……”
卢嘉川漫不经意地向屋里、院里各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坐在桌边,微笑着说:“你的苦闷我很了解。小林,不要悲观,我们要尽量帮助你。不过……”他的语气变沉重了,眼睛却依然安详地、柔和地瞧着她,“现在白‘色’恐怖是越来越严重了。蒋孝先带来的宪兵三团在北平到处捕杀爱国青年——你大概还不知道吧?许宁已经被捕了。”
“啊!他也被捕啦?”道静吃了一惊,“什么时候被捕的?”
“就在罗大方和北平各校同学到察北参军去的那天晚上。你还不知道罗大方已经出狱了。许宁本想去,却犹豫着没有去,结果被捕了。小林,环境是残酷的,斗争是‘激’烈的呀,不知你想到过这些没有?”
“我早就想过无数遍了!”道静红涨着脸,使劲把身子向桌上靠着,“我早就这样想:与其碌碌无为地‘混’这一生,不如壮烈地***。死都不怕,我还怕什么?”
卢嘉川锐利地盯着她那张充满稚气、充满***的美丽的脸,从这张脸上他完全信任了这个生活在矛盾的泥坑中的‘女’孩子。停了一下,他直视着她的眼睛说:“英雄式的战死在疆场的思想还一点儿没变吗?”她笑了。“小林,你想错了。参加***并不是叫咱们***、而是叫咱们活——叫咱们活得更有意义;叫千百万受***的人全活得很幸福。为什么还没有做什么就先想到死?这是不对的!”
“那么,卢兄,你倒指给我一条参加***的路呀!现在这样子能叫***吗?”
“好,这样说现在就来找你帮忙。”卢嘉川的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有三件事请你考虑考虑能够帮忙不?第一件事,有些文件要放在你这儿保存几天;第二件事,今晚上你替我去送封信;第三件……”他忽然住了口,望着她沉‘吟’了一下,“第三件,我想在你这儿多待一会儿,如果可能,今夜最好允许我借住一下。……因为这些天侦探盯的紧——刚才我才甩掉一条尾巴,跑到你这里。”
道静听着给她的委托,开始是高兴的,可是听到后来,心情却紧张起来了。卢嘉川刚才还在轻松地和她谈着生活问题、思想问题,却没想到他原来处在这么危急的情况中。他那沉着、镇定、潇洒的风度,不禁使她惊住了。愣了一下,她率直地说道:“卢兄,一切全可以!我早就希望你们拿我当自己人。你就住在这儿吧,我去和余永泽说一下就行了。”一提起这个人,她的脸就红了。
卢嘉川弯着身子,一只脚蹬在凳子上,一只手按住太阳‘穴’。他那英俊而端正的面孔,带着沉重的深思的神‘色’,两道浓眉挤得紧紧的。半晌,他摇摇头敲着桌边说:“小林,不要和他说了。住在这儿不行……就这样吧,我今晚要写点东西,就在你这儿多耽搁一会,你想法子叫老余晚些回来可以不?”他拿起小提包‘交’给道静,“这是一些秘密宣传品,你把它放好,不要叫老余看见。”
“嗯!”道静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半旧的古铜‘色’的小提包,好像母亲接抱自己初生的婴儿。顷刻间,她的心头充溢着一种幸福的、欢乐的感情,这感情是这样‘激’越和有力,竟使得她忘掉了刚才的紧张,紧紧把提包搂抱在怀里,眼睛燃烧似的瞅着卢嘉川。“卢兄,你就住在我这里吧。你讨厌他,我和他都到别处去住。我一定要……”她想说“保护你”。可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她是这样年轻、幼稚,怎么好向自己尊敬的老师说出好像母亲嘴里才能说出的话呢。
“不必了。”卢嘉川看见道静那种认真的焦急之‘色’,一个满意的微笑轻轻掠过他的嘴角。他说:“小林,你现在就去找一个人——她住的偏僻,路又不近,早一点去吧。她是李大嫂,你如果见到她,就问她说:‘小戴、小吴这两个孩子到圣经会去玩,都回来没有?’你就说小冯很好。她如果说都回来了,那就好了。如果找不到她,有人问你干什么的,你就或说是她的亲戚,或说是找错了‘门’。总之要随机应变,要沉着、机警……”卢嘉川接着又谆谆地向她讲了一些秘密工作的方法和特别应注意之处。
“小戴、小吴到圣经会去玩,这是什么意思?”道静对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感到了兴趣,她睁大眼睛好奇地问。
“不需要你知道的,你不要多问——这是原则。”卢嘉川的话又锋利又和蔼。
道静点点头站在当地摆‘弄’着衣服角。这种新奇的有点神秘的生活使得她在慌‘乱’和忧虑中却掺杂着某种程度的喜悦。
她看着卢嘉川,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又说不出来。
他们相对沉默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她想到该走了,不要再拖延了,就站起身对卢嘉川点点头向‘门’外走去。就在这一霎间她忽然想到:也许屋外就有凶恶的侦探在窥伺着卢嘉川;也许她刚刚一走,他就会被抓走。……想到这儿,脚沉重得迈不动了,她无力地靠在‘门’边看着他。一种依恋的情感‘混’搅在一种正义的恚恨的情绪中,她不知如何表示这种情感,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小林,现在是八点半了,你走吧。”卢嘉川的眼睛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她。
“好,卢兄,我就去!你就在这儿等我。”道静咬了咬牙,拔脚就走。她还没迈出‘门’槛,卢嘉川又叫住她:“别这么慌里慌张,态度要镇静。惊慌失措是会坏事的。
我尽量在这里等你回来。如果你回来我不在了,那么三天之内,我一定来拿东西。”
“你一定等我,可别走……”道静扑上来拉住了他的手。
长睫‘毛’上闪着泪珠。
卢嘉川的心里这时‘交’织着非常复杂的情感。这‘女’孩子火热的向上的热情,和若隐若现地流‘露’出的对于他的爱慕,是这样‘激’动着他,使他很想向她说出多日来秘藏在心底的话。但是,他不能这样做,他必须克制自己。于是他拉住她的手,像个亲切的兄长,严肃地说道:“小林,你还没有残酷斗争的经验,许多事你也还没有体会到它的严重‘性’和复杂‘性’。好吧,如果三天之后,我还不来,那么……”他突然睁大了柔和的亮亮的大眼睛,“那么你就把这些东西烧毁掉。将来——将来,只要你对我们的事业不失掉信心,只要你能为着未来的幸福的日子坚持斗争下去,那么,你一定会达到目的、达到你的理想的。小林,永远相信我的话——***主义是扑灭不了的,我们的同志是斩不尽、杀不绝的!我们也许还会再见……”
道静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竭力镇定神思捕捉着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这些字真像金子样发着铿锵的响声,‘激’动着她的心坎。听到最后,她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就愣住了,同时眼泪也流下来了。她想:不管有个什么好地方,就是一只箱子也好,把他紧紧地锁在里面,叫他安全,叫他不要被反动派抓了去……但是,哪儿有这么个好地方呢?……
她呆在地上慌‘乱’地想着想着,忽然意识到该走了,不要叫他再催了。于是,挪动了脚步勉强自己走了出去。不想卢嘉川又一把拉住她,叮嘱她说:“小林,记住我告给你的话,对李大嫂一句也不能说错。
还有,路上也要小心。如果发现身后有人跟着你,你就先别回这里来。还有,请你叫老余晚一点回来。”
“一切放心!”道静低低喊了一句就跳出‘门’外,转眼消失在黑夜里。
卢嘉川倚在‘门’框上,望着寂静的院子笑笑,仿佛道静还站在那里。
道静一气跑到北大东斋的学生宿舍,在李国英的房间里找到了余永泽。她把他叫到屋子外面,郑重地小声说:“今晚上我有事要出去,你也晚一点回去吧。”
“什么事?为什么叫我晚回去?我回去等你不是一样?”余永泽惊疑地眯缝起小眼睛。
道静不知怎样回答他好。在窘急中她想:什么事都不应当隐瞒自己的爱人,何况这是正大光明的事。于是她附在余永泽的耳边,放低声音说:“泽,那个卢嘉川被侦探盯得‘挺’紧,刚才跑到咱们那儿想躲一躲。你就晚一点回去吧!我现在要去替他找一个人。”
余永泽像座泥胎愣在地上。啊!在这样清明芬芳的夏夜,她竟和别个男子亲密地约会着、来往着。为了他,竟不要自己的丈夫回自己的家……于是他斜过眼睛睨着道静,半天才小声地从牙齿缝里喊道:“原来你的男朋友在等你!可是,我的家我要回去!”说完,他猛一转身冲进屋子里,屋‘门’在他身后砰地关上了。
道静陷入悲愤、失望、憎恶‘混’合在一起的极度痛苦中。有几秒钟她立在昏暗的走廊上动弹不得。她非常想跳进屋子里去和余永泽讲讲道理,可是,当卢嘉川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时,她立即冷静下来了。她咬着牙把短短的黑头发用力向后一甩,脸上又换成了来时的坚决神‘色’。“走!快走!不跟这样的人再讲什么了。”
这一天——卢嘉川跑到林道静这里以前的两小时,他和戴愉一起去参加了在东城一个最大的圣经会的传道会。当牧师正在圣坛上喃喃祈祷上帝的时候,他们——戴愉和另外几个同志把圣经会的大‘门’一关,卢嘉川就按着事先布置好的做法,跳上去把牧师向旁边一推,自己就站在圣坛上做起***主义、红军的胜利和抗日救国的讲演来;同时许多同志也撒起雪片似的传单。牧师慌了,群众大‘乱’,许多***想跑也跑不出去。当然,讲演还没完,军警已经把圣经会包围。机警的卢嘉川在慌‘乱’的人群中,把礼帽一摘,把事先准备好的牧师衣服往身上一披就杂在人群中跑了出来。但是其他同志怎么样,是否已经逃出来,他却无从知道。因此,他才叫林道静去送信通知组织这件事。
但是,这次,他***得太厉害了,狡猾的特务已经看准了他,有几个家伙轮流地跟踪着他。幸而,他又机警地甩开了这些尾巴,跑到林道静这儿来。因为他估计道静和余永泽住在一起颜‘色’不红,容易掩护。当然,他也估计到,余永泽这个人会不会收留他。不过情况紧张,他绝不能再在街上‘露’面,因此,只要暂时能够隐蔽一下,其他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尽管又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尽管又是一天还没有任何食物入肚,但卢嘉川仍然平静地坐在道静家的书桌前准备写一份紧急的材料。他凝神聚思,有几次他已经看见道静的小食橱里放着几个白面馒头,他很想吃。但他顾不得站起身拿过来。工作任务急,而他又怕余永泽一下子回来了,材料就无法写了。终究余永泽还是没等他写完就回来了。于是,另一种‘性’质的‘激’烈冲突又展开了。
卢嘉川正在明亮的电灯光下写着,冷不防‘门’一响,余永泽戴着一顶灰‘色’呢帽,穿着件‘毛’蓝布长衫,腋下挟着一叠线装书走了进来。他一见卢嘉川俨然主人般坐在他的书桌前,一阵抑制不住的恼火,使得他的脸苍白了。他瞪着小眼睛仿佛不认识似的看着卢嘉川。看着、看着,还没容他张嘴——实在,他很难张嘴。因为按他这时的怒火,他要破口大骂。可是这样做又觉得有失身份。说什么又文明又有力量的话骂卢嘉川呢?……还没有想好,卢嘉川却抬起头对他点点头微笑道:“老余,你回来啦?好久不见。”他从容地折起写着字的纸,站起身用黑黑的大眼睛看着余永泽。
余永泽极力克制着自己,冷冷地问道:“你到我家有什么事?”
“小林叫我等她一会儿。”
“叫你等她?”这句话更加刺痛了余永泽。他瞪着卢嘉川,怒火一下子冒了三丈高。不过他还是没有发作,只是嘎声嘎气地转身冲着墙说:“卢嘉川,请你不要再用你们那套马克思的大道理来‘迷’‘惑’林道静了。知道么,她是我的妻子。我们的幸福家庭绝不允许任何人用卑鄙的手段来破坏!”
卢嘉川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余永泽那瘦骨崚崚的背影——他气得连呢帽也没有摘、头部的影子照在墙上,活像一个黑黑的大圆蘑菇。他的身子呢,就像那细细的蘑菇柄。
“老余,你说这些话不觉得害臊么?”卢嘉川严肃地盯着余永泽说,“别忘了,你还是个高喊过爱国的大学生,也还是林道静的丈夫。不是别人来破坏你的幸福家庭,是你自己在破坏它!”卢嘉川说罢,不慌不忙地打开屋‘门’,又不慌不忙地回头看了还在面墙而立的余永泽一眼,就大步走出‘门’外去。
余永泽看卢嘉川走了,一个人嗒然若丧地坐在卢嘉川刚才坐过的桌子前,用瘦胳膊紧紧抱着头。这时悲伤已经代替了他的愤怒。当他偶一抬起头来时,深夜惨白的电灯光,照见他的细长的脸更加苍白而瘦削。
“‘女’人,天下的祸水……”他喃喃着,掏出手绢慢慢地擦去两滴滚下来的泪水。
顺利地找到李大嫂,并且把卢嘉川的话告给她之后,道静走到街上,赶快雇了一辆车子赶回寓所来。坐在车上,开始是兴奋、是完成任务之后的欢快,但是渐渐地她又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忧虑攫住了心——想起了卢嘉川所处的危险境地,一种预感似的不幸念头使她莫名其妙地惊悸不安。她坐在车子上‘迷’‘迷’糊糊的,直到快到胡同口了,才想起卢嘉川嘱咐她看看后面有人跟着没有,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声“该死”,赶快回头向四外张望——只见冷清的小巷里黑忽忽的,没有人影,这才放下了心。她下了车又故意绕了几条小胡同,这才怀着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公寓里来。
这时已经将近半夜了,屋里关了灯,黑漆漆的。道静走进‘门’来用颤抖的手扭亮了电灯,定睛一看:卢嘉川不见了,只有余永泽头朝里睡在‘床’上。见她进来,他翻翻眼皮没有言声。
道静顾不得余永泽的气恼,急忙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卢嘉川呢?”
“咦,怪了,我又没受委任来照顾贵友,他到哪儿去,我怎么会知道!”
“永泽,想不到你这样不害羞!告诉你,卢嘉川如果今夜被捕了,我就认为是你出卖了他!”道静不知从哪儿想到了这句话,她狠狠地瞪着他,简直把他当做了敌人。
余永泽一骨碌坐了起来,他好像拿住了什么把柄,一改过去那种乞怜的神态,‘阴’森地冷笑道:“还没有到出卖人的时候!如果我的爱人叫谁夺去了,那也没准。”
深夜的电灯发着惨白的亮光,两个人的脸‘色’也全同灯光一样的惨白。
沉了一下,道静稍稍冷静下来。想到无论如何应当赶快知道卢嘉川的下落,于是她压着火气,放低了声音:“永泽,咱俩不要误会下去了!没有人想夺你的爱人。事情‘挺’急,你告诉我卢嘉川倒是哪里去了?”
“十点钟,我一回来他就走了。”余永泽摆着脑袋苦笑道,“人家哪肯和我这落后的人在一块?当然见了我就走。请放心!我余某也还有良心,还不致出卖什么人。”
道静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喜还是忧。卢嘉川没从她这儿被捕她高兴。但是她没有能留他住在这里,如果他出去之后被捕了,那也是她的罪过呀!她想着,低头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屋子里和她的心一样滞闷,她就走到院子里立在一棵枣树的‘阴’影下,茫然地望着满天星斗。一种没有完成任务的疚痛,使得她的面孔发烧,心情异常的烦恼。
“嘿,睡觉吧!还想在院里站到天亮吗?”余永泽在屋里喊着她。显然,因为等她,他也没有睡觉。她没有理会他,依然站着,凝视着灰‘蒙’‘蒙’的天边。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这才像醒了似的,轻轻地叹了口气。
“干吗这么神经过敏!——等着吧。三天、三天很快就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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