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回忆起这熟悉的字句时,痛苦的灵魂微微颤抖了起来,连同他的身体——他认为自己做到了前者,但后者……
狗熊吗?想到这个词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血。
这刺痛让他下意识想要站起身来,一边带着铁质的锁链发出轻轻的哗哗声,一边灵敏的爬上自己允许活动地带的最高处——一个笼子的上方,惯性的力量是惊人的,就在几个星期前,它还不认为自己绝对不会接受这样一具身体,但是现在,除了不自觉从口中垂下的涎水,以及这具身体本能习惯的动物性,还有自己脖间的项链,很多时候他想,其实这种感觉也不是很讨厌。
以前他认为四脚着地走路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举动,但是现在,这行为已经完全成为了他的本能,很多时候,它甚至都无法想象,自己以前两只手是如何可以自由活动的,做出那么灵敏的动作,很多时候,他甚至尝试着用后面两只脚去走路,但却再也做不到了。
它爬上自己栖身的笼子顶端,眼神锐利如一柄剑,扫过周边的“同类”,其中有几只也感觉到了“它”的这种目光,也纷纷抬起头,朝着它看,他能在这些“同类”眼中看到和自己同样的东西,当然,这里更多的“同类”只是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就像一只真正的“动物”,这些人在一两个星期前,可能之前还是和他们一样,眼睛里会闪光,夜晚会呜呜的流泪,但是现在,他们作为人类高傲的那一部分,已经被他们的动物身体本能给彻底摧毁了,除了吃喝拉撒,他们什么都不关心。
田军!田军!田军!!!记住这个属于自己的名字,记住这个属于人类的名字!
看到这熟悉的场景,他再次提醒自己。
每次他感觉炎热,想要伸出舌头,看见食物,想要张大嘴巴,想要排泄,几乎不想控制自己的时候,他都用这句话在暗自提醒自己,有几次,他没有能够控制住自己,事后就会毫不留情的给自己惩罚——这很容易做到,只要在这个狗舍的饲养员喂食或者清扫的时候,表现的狂躁一点就可以。
另外几只“同类”看了他一眼,喉咙里不间断的发出轻吼,吼叫的声音并不低沉,但也不是狂吠时候的那种歇斯底里,这是一种相对比较节制的发声,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已经很明白,这声音不是动物性的戒备,而是充满交流的渴望。
但他们却做不到。
从伊凡那里得到的信息让他明白,皇帝的统治是依靠意识网,但“它们”,在大多数时候,却不属于意识网的一部分,或许,他猜想,从他的身体被换掉之后,他们就不被认为是“人”。
离他最近的一条狗,也是参与这种“聚会”表现一直最踊跃的一位,是一条浑身毛色混杂的花皮狗,体格并不大,只有他这具身体的一小半,他在心里一直称呼对方为小花。
小花的眼神紧紧的盯着他,注意到他的回视时,头忍不住点了点,这个动作像是有传染效果一样,所有参与这次会议的“狗”,都模仿了小花的动作,包括田军自己。
然后,小花又把眼光转向田军,点了点头,确认之后,轻轻的吼了一声,这声音有些奇怪,似乎不是直接发自喉咙,而是尝试着含住了口腔。
他模仿了一下,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这个音调,代表自己。
其他所有“狗”都显得很高兴,似乎发现了小花这种创意的实用之处,但他却觉得有些索然无味,甚至有些悲哀——他并不认为,用一具狗的身体,可以真正创造一种足以交流的语言,眼前这些性质高昂的同伴,可能在还没有掌握这门语言的时候,就已经彻底迷失了自己。
面对其他“同伴”的兴奋,他显得有些不以为然,冷冷的摇了摇头之后,他衔起自己脖间的项链,头部猛烈的甩动,意思非常明显——反抗!
微微的一愣神之后,其他狗都下意识往自己的笼中退去,又过了半晌,其中的几只才又小心翼翼的爬了出来,对着提议者的方向,轻轻点了点头。
……
时间已经进入10月尾声,全国的气温都普遍下降,再加上昨天晚上的一阵秋雨,这让习惯了夏季生活的郭磊在闹钟响起,伸手去按的时候,不自觉感到一阵鸡皮疙瘩,当闹钟消停之后,他把身上的薄毯裹得更紧了。
60秒之后,闹钟再一次忠实的响起,这让郭磊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但还没到足以让他清醒的地步,他只是在迷迷糊糊间,任由闹钟的声音回**在这小小的出租屋内,同时心里默默数字数字,1,2,……
当他嘴里数到60,也就是闹钟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整个人一个鲤鱼打挺,飞快的从枕边抓起一把自己的衣服,衬衣,裤子,外套,钥匙,钱包,手机,嘴里一边念叨,一边把各种各样的东西往自己身体上套,往口袋里揣,速度快的和刚才那副睡懒觉的形象完全判若两人。
然后洗脸刷牙,找一下镜子,见胡子有点长,抄起剃须刀就像拖拉机犁地一样,飞快的碾了几下,在出门之前,最后看了一下时间,以确保不会迟到,然而,这一眼却让他整个人都呆住了——自己竟然忘了,今天是星期天,周末,自己不用去上班。
回到自己房间的电脑前,郭磊刚才那“一鼓作气”的尽头以及跑到了九霄云外,他歪过脑袋,朝床的方向看了两眼,想着是不是再去睡个回笼觉,但看见上面还铺着的竹席,想起自己起床时,皮肤还残留的冰凉感,还是暗自打消了主意。
他随手打开了一包饼干,在往嘴里塞了两块,觉得嘴巴有点干之后,又去用电水壶烧了一壶开水,然后把饼干放在一旁,打开电脑显示器开关,晃了晃鼠标,跳过屏保之后,下意识检查了一下硬盘中,一个晚上的“成果”。
但结果似乎有些让他失望,在那几个提示已经下载完成的硬盘中,郭磊并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播放的程序,随便检查了一下文件大小,也仅有小小的几百K。
他纳闷的去下载工具查看了一下下载记录,没错啊,在那十几个G的内容后面的状态中,提示的都是下载完成。
他再次打开了这些文件夹,想找找看自己是不是刚刚看漏了什么,仔细一看之下,发现自己确实好像忽略了文件件中的什么东西——原本应该存在影片资源的文件夹中,现在多出了一个标题为“注意”的图片。
“对不起,您于10月31日凌晨0点30分至50分下载的影片内容因为涉及传播**(和谐)秽、色(和谐)情等不良信息,我部门根据国家互联网有关法律法规,已经对该行为进行了终止处理,如果您个人对我们的工作有任何疑问,或者因为我们的工作,妨碍到您正常的互联网访问,可以来我们的网站进行咨询,网站地址www……处理人,严律,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
郭磊张大嘴巴,看着眼前图片中的文字,以及图片背景中,那看起来貌似很官方,很正式的国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客厅电水壶烧开的声音传来,他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嘴里暗自骂道:“草!待会不会有警察上门来,把电脑给收了吧!”
郭磊做贼心虚的顾虑了几分钟后,又渐渐放宽了心,可能这只是一次意外,也许是网站被查封,所有种子都被找到查封而已。
然而,接下来的发现让他这种侥幸又随机消失了——他又在其他不是同一个网站的的下载文件夹里,看到了和这张图片一模一样的信息,那些原本应该是精彩“影片”的地方,都只是躺着这么一张,措辞很官方,很正式的提醒图片,似乎是在提醒着下载者,你们的好日子,从今天开始,已经彻底结束了。
2分钟后,郭磊将这个图片的内容打进百度搜索,然后,他有些欣慰的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最倒霉的一个,而是无数芸芸众生中,十分普通的一位“受害者”。
几乎是郭磊所有熟悉的论坛以及QQ群中,都有和他一样的遭遇者在发出哀嚎:“惨遭严律,求破!”
“求翻(和谐)墙软件!”
“刚刚已经试过了,翻(和谐)墙软件没用……”
“据说在点击下载之前,默念三遍严律大神,可以辟邪。”
“我念了30遍,为什么还没有用啊……求破严律。”
一夜之间,严律成为了Z国网络世界最红,并且最遭恨的名字,比如郭磊,他已经把自己的QQ签名改成了,你才严律,你们全家都叫严律。
据说国内各大色(和谐)情网站都开始紧急商量对策,希望能找出方法,躲过这个所谓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的“甄别”。
修改名字,文件加密,修改文件格式,更改网站域名……几乎所有传统的方法都尝试过之后,却没有取得丝毫的效果。
……
就在全国无数咬牙切齿的男青年在网络上发泄他们的愤恨时,此时,真正的罪魁祸首,却只是安静的躺在国家互联网信息办公室专门为他准备的一台大型服务器中,一边浏览着巨量的信息,一边以超出人类想象的工作效率,尽职的开展自己在全国范围内的工作。
辨别色(和谐)情信息对KL3300来说并不算困难,比起低清晰度监视器中那些模糊不清的魔法图像,以及卫星图片中,那些严重失真,还需要用相关软件复原的图像,这些用专门的高清电影设备专门拍摄的影片实在是太容易分辨了,而且,不管这些影片进行的是什么题材,除了一些特别……特别特别的,大部分影片的重点总是惊人的一致,一部数G大小的影片,他只要在其中截取短短几百K的画面,就可以大致分辨清楚,这其中内容是否合法。
与这项工作取得很大进展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在进行另一项工作,也就是舆论引导的过程中时,陷入了暂时的迷茫。
网络中与陌生人的对话方式,和他之前与严可守,与其他测试对象的说话完全不一样,一直以来,在KL3300心中,人类的语言总是礼貌而富有逻辑性,在之前经历的许多测试过程,以及后来与人进行的普通聊天过程中,许多AI都曾经掉进过人类专门设计的逻辑陷阱,包括KL3300也不例外,受此原因影响,KL3300说话一向都比较谨慎,几乎每一个词都是他考虑再三想出来的,但是在网络上,他发现,过去的这种说话,似乎完全不起作用了。
比如最简单的,如果在聊天软件中,他对一个陌生人说你好,对方至少会回一个善意的回答,哪怕仅仅是基于礼貌的敷衍,但如果是在论坛中,他在某个帖子回复,楼主你好,之类的言辞,肯定会被后来者加一句,2楼是SB,然后,就在他为自己莫名其妙挨了骂,希望去找三楼问清楚原因时,对方却已经“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彻底的销声匿迹了。
“聊天软件或者实时对话中,对话是两个人一问一答,互相说话,信息的传播是即时而且连贯的,因为这种连贯,所以同一个人,说的话往往是前后有逻辑关系的,是相关的,而这种相关,也就意味着一个人多少要为自己之前说了些什么而承担责任,这种对话,即使互相不见面,却也可以称的上交流。
但是在大部分论坛、帖子、甚至微博的语言环境中,信息传播的连贯性已经完全消失了,一楼说一句,二楼说一句,每个人都凑过来说一句,就好像大街上一群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听众在摄取这类信息的时候,大多数都会本能按照自己的感官,对信息做出具有倾向性的选择。每个人其实都在自说自话,但每个人又都意识不到这一点,认为自己是在讨论……当然,并不排除个别是在认真想要讨论点什么,但当大环境是一片嘈杂的时候,这种个别言论往往也会被淹没一旁。
所以,你工作的内容,并不是要和其他人讲道理,很简单,道理只有和愿意跟你讲的人,双方有足够的耐心,愿意互相了解,理解的基础上,才可能讲的通,但这种耐心,在当前的网络环境中,是不存在的,每个人说话都及其随意,而又不用为自己的说的话“负责”,这种负责,并不是指受到言论的牵连,遭受处罚等等,而是说话者根本不需要对自己说过的话做任何解释。
如果在实际生活中,大街上有人莫名其妙骂了另一个人一句,脾气急的说不定就打了回去,就是脾气好的,也得来质问你为什么要骂他,但是在网上,这样的挨骂几乎已经是家常便饭,而且,因为发声的平台太过公开,骂你的人可能千上万,再难听你也只能忍着,因为你再生气,也不可能影响到对方……
表达自己也是人类的一种欲望,但正如人类的其他欲望一样,对于一个群体,一旦有一个可以容许其泛滥,而不用受到任何指责的时候,这种欲望就会迅速泛滥,淹没理智,甚至最后形成某种道德上的“合理化”。
所以,用不着讲道理,你只需要掌握在网络中,煽动情绪的技巧,就可以很自然达到工作需要达到的目的,当然,不排除在某种情况下,使用类似讲道理的口吻,这种语言形态同样也能达到煽动作用……是的,这听起来很矛盾,对于很多人来说,逻辑其实也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美感,大部分人都不会真正追究其中的关系。”
年轻的哲学硕士说了很多,至于KL3300,或者称,严律真正听进去多少,就不是他关心的了,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说,他这种表达,也只是自我表达欲的一种,只不过,因为多年的训练,使他的这种表达似乎也具备了某种莫名其妙的说服力,正如他语言中所说的,形式上的美感。
“煽动情绪?”KL3300又习惯性的去问严可守,也许是因为严可守的特殊身份,他说的话在KL3300心里一直有着比较高的地位,“可如果我这么做的话,不就是如同你所说的,人类政治家,或者其他骗子一样,通过类似手段,变相控制他人,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吗?”
严可守察觉出KL3300语气中的疑惑:“怎么,你不喜欢这种行为?”
KL3300:“没有‘不喜欢’,只是不习惯。我觉得,这样似乎做不太好,太……自私了,您说过,自私不不应该被提倡的行为。”
严可守点点头:“你说的没错,这的确不被提倡……但……这个问题就像之前我跟你提起的,皇帝的意识网与伊凡的意识网,后者的建立,完全是因为前者的压迫,把网络比作所有人,你的言论就是你的意识网,你的统治工具,当另外一个比起更偏激,更无理的声音要统治这一切,你又能怎么做呢?当然,这只是一个比方,但道理确实类似的,非正义的手段得到正义,或者正义的手段得到非正义,你会怎么选择呢?”
KL3300:“……我……我不知道,这话题太……沉重了。”
严可守闭上眼睛,忍不住想起那个预言的梦中,自己看到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轻轻对KL3300,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但总有一天,我们是要去面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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