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狄仁杰的私心

很多时候,甚至大部分时候,查明一桩疑案的真相,并不能给查案者带来赞誉、感激、功名利禄。仇恨诅咒倒是一定会有,来自那些拼命掩饰真相、从中获益的人。

所以狄仁杰也经常自问,他这么细致严密枯燥疲累地一遍遍反复稽查案件细节,竭尽全力追究实情,无论贤愚贵贱,不愿冤屈一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记得大致去年这时候,他陪着李贤到昭陵来勘查权善才范怀义伐柏一案。那时李贤还只是亲王,眼神清澈举动活泼,一路大谈《后汉书》修注思路,白天跟表兄贺兰敏之吵个嘴,晚间又向狄仁杰转达他大哥先太子李弘的叮嘱期许。虽偶尔也嫌他聒躁,总来的说,狄仁杰挺喜欢这位聪颖俊拔的年轻皇子,愿意为他奔走效命。

如今李贤已升位入主东宫,权势更大,也深受君父爱重信任,狄仁杰却对他越来越……失望。

先是武敏之,再是明崇俨。这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人,狄仁杰对他们也毫无情份可言。可李贤硬要他在证据不足的时候陷人入罪,出面指控那两人,狄仁杰自忖,这样我和丘神勣、索元礼、李义府、许敬宗一类的酷吏奸佞还有什么不同?

甚至,他和自己那……一言难尽的生身父亲还有什么不同?

坚持查明真相、指证真凶,并不能给狄仁杰带来什么好处。可要是不这么做,他知道会有什么坏处——他会遭到刘仁轨、裴行俭、王方翼、黑齿常之、长孙浪、裴忠君甚至索七娘这些故旧友人的鄙薄疏远,只要开例一次,他就会一再沦落,最后只能与他自己看不起的那些人为伍论交。

同意酷刑逼供、陷害明崇俨,他或许能博得太子信任,一跃成为东宫驾前红人。将来太子登基,重用旧臣,狄仁杰更能大富大贵名垂青史。可……那不值得。

他拒绝了李贤的要求,二人就此又陷入冷淡。停留在昭陵的余下日子里,狄仁杰埋头审理证人证言,逐渐排除了自己那一个新猜想,即“姬温勾结北司马院守卫,磨平了原六骏石雕”。

他把当夜在北司马院留宿的吴十六等卫士仆役找来,又一个一个单独审问,对比去年记下的笔录,没发现任何前后不能自圆其说的重大破绽。自然也有人口供变化,但那基本可判断是记忆模糊所致。

十几个人,全是陵上卫士工匠和附近的陵户乡民,大多没什么知识也没见过世面,朴拙嘴笨。姬温就算反复训练过他们如何应对审讯,这么长时间下来,没一人泄漏任何口风,也是不可能的。

狄仁杰对自己审案二十年的经验和才能有信心。姬温不是法官,他再怎么老练狡诈,也无法如此滴水不漏地对抗老刑司。所以只能相信这十几人并没与姬温勾结替他打掩护,北司马院上的“昭陵六骏”石雕,的确就是一夜之间变平整的。

那么“姬温命人磨平原石雕屏”,就不可能成立。那个工量,无法一夜完成。

但要这样,如何解释现光屏上留下的隐约石马痕迹呢?狄仁杰还是觉得刑徒营里的工匠没有那么高的水平,能造假造得如此逼真可信。也许现石屏并不是在刑徒营里凿磨出来的,姬温另有一个秘密工地,私藏了几个工艺高超的石匠为他专门打造光面石屏以及“六骏”雕马砖……

对,还有六块雕马砖,自然也是姬温叫人假造出来的。但那倒不很困难,人工烧铸的青砖,质地本就不如天然石材致密,砖身又不大,找个手艺差不多的匠人,照着图样抠雕出来即可。雕坏了换一块砖再做,也不值什么。相比之下,再造一套巨大坚硬的“六骏石屏”才真不容易……

“怀英公。”

狄仁杰想得出神,浑不知身在何处。听人叫唤,他猛一抬头,发现自己在陵署院内散步,不知不觉走到后山树林一带,离太子贤那侍僮如意被勒死之处已很近。夕阳光芒中,立在树下招呼他的是……明崇俨。

九仙阁阁主还是那身道士装扮,大袖飘飘,整洁恬淡。陵署院内,太子贤对他的敌视几乎已经不加掩饰,明崇俨随时都有被抓捕拘押的危险,他居然还是如此沉得住气,起居举止一如往常,狄仁杰也不能不佩服。

二人口头客套两句,互询新闻。长孙浪离开后,寻找丢失马砖图书的任务已交给东宫左卫率史元真,史元真带人又在陵署内挖地三尺找寻一遍,还是无果,这两天已经开始搜索陵署院外。明崇俨说着微微摇头,满脸不赞成:

“圣迹灵物于陵上失踪,显非人力所致。史卫率就算把整座陵园都挖掘一遍,也徒劳无功。”

言下之意,又是太宗皇帝在天之灵收走了马砖书图,而原因还是有人在陵园内行止污邪、涉大不敬。狄仁杰仔细检验过如意的尸身,大致能猜到明崇俨所指的是什么,还很纳闷这术士为何对别人的房帏隐私知道得如此清楚。

“明师术数通玄,仁杰也早有所闻,向来钦佩。”他答道,“马砖丢失,事关重大,又是在陵园这等气脉特异之处。太子焦急煎熬数日,明师何妨出手推算推算,给史卫率指一条明路?”

明崇俨微微一笑,又叹道:

“崇俨奉二圣敕旨,随侍东宫前来祭拜先帝陵寝,本也该竭力尽忠。陵上发作盗案,崇俨投玄役鬼,助储君寻回失物,原是本份。怎奈太子对崇俨疑心极重,口口声声指我杀人盗货,牵连涉案,这一下心气混沌,术数纷乱,却是不可能再推算成功了。”

身怀异术者,往往不能预见与自己关系深重的人事,这道理狄仁杰此前也听人说过。但明崇俨的这些话,还是太象托辞借口,狄仁杰忍不住笑道:

“明师曾预言太子掘开长孙太尉墓,仍不能找回六骏,此极准确。那时明师若要再叮嘱一句:就连已经找到的五块雕马砖,都有得而复失的危险,二郎和长孙郎小心看顾,恐怕不会有此祸事,明师也能免去这一趟杀人盗物的嫌疑了。”

听他挖苦,明崇俨倒没着恼,只微笑道:“崇俨学艺不精,凡心未消,致多罹奇祸,好教怀英公见笑了。尘世万物,软红十丈,诱人心智,夺人清明,凡夫俗子参透避过者,能有几何?怀英公资质异常,身具大智慧,判人析事何等明透,却也无法消除私心蒙蔽吧?”

狄仁杰心中一震,收敛起顽笑之意,肃容请教:“还望明师直言。”

“狄公推断‘权善才伐陵柏’与‘六骏失踪’实为一案,前者乃是为后者开辟道路,理据精密,闻者莫不钦服。”明崇俨沉稳颔首,“然则怀英公将主谋与作案者全归在前昭陵令姬温身上,他一介五品老臣,身孤力弱,单枪匹马,能做成如此繁琐的惊天奇案……其实怀英公自己也有所怀疑吧。”

不是姬温单枪匹马自己做的,他有帮手,只是大部分已被灭口,另有一个行踪诡秘的蒙面哑巴不知躲到了哪里……狄仁杰没把这些分辨宣诸于口。他知道明崇俨真正所指,跟这样人口头狡辩毫无意义。

“以明师的推算,此案的真正主谋,姬温背后的人,会是哪一位?”狄仁杰追问,“没能在长孙太尉墓中的找到六骏,究竟会在哪里?”

明崇俨没答这一问,扭头举首望天。

在他们面前,九嵕山峭拔孤立的尖峰巍峨压顶,看久了,好象随时都能往他们头上倾覆下来。

所以明崇俨还是在重申“先帝召走六骏、于各地战场转生现世、集齐马砖才能复见六骏原石”那个论调。可既然如此,他为什么又暗示狄仁杰被“私心蒙蔽”,不去调查此案的真正主谋?

二人立在坡下林边,沉默有顷,明崇俨开口问:

“太子殿下仍坚信是崇俨杀人盗砖,狄公以为如何?”

狄仁杰犹豫了下,还是把自己认为“证据不足”,拒绝刑讯逼供下人给明崇俨栽赃的经历讲了一遍。这话有类邀功卖好,但他总觉得明崇俨已经知道了那事的详情,说不说都一样。

李贤这两天的举动——认为明崇俨以障眼法在院里隐藏了马砖书图,命人去长安找一些大德贤道前来昭陵“破法”——狄仁杰就没跟明崇俨说。他当然也不提上官婉儿与明崇俨弟子智建的秘密交涉,据他所知,智建也称其师与这一盗案无关,那天明崇俨一直在房内闭关,根本没出屋。

听完狄仁杰讲述,明崇俨点头示谢,又道:

“这几日崇俨亦不敢随意走动。夜中参斗,只见西北与东北都有白气腾空,是兵战凶危之相。朝中又将有大变故,却不是我等术数左道之人能左右的。若事机合适,可否请狄公代我向太子说项,放崇俨再去一趟乾陵?”

“啊?”狄仁杰很意外,“乾陵?当今二圣择定的百年吉地么?那里又要出事?”

别再象孝敬皇帝恭陵似的不断出诖误了,那已经闹得太子贤要吐血……好在明崇俨摇头:

“乾陵自开工挖筑之后,工程顺利,相比之下很安适了。毕竟是崇俨呕心沥血为二圣择选的上佳宝地,我在辞别圣驾云游四海之前,总要再去实地看一看进展,品一品风水气脉,才能安心。”

“明师要辞别圣驾?”又一桩狄仁杰没想到的事,他一直觉得这术士极其热衷权势,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帝王家,怎么忽然舍得离开宫禁了?

明崇俨点点头:“天皇病势延绵,朝廷多难,我受二圣深恩,本该一直在内侍奉,无奈因孝敬皇帝之死,储君疑我太深。崇俨既无法自证,不如归去名山修真养性。临别之前,有几桩俗务还要安排,乾陵之行便是其一。”

他自己此刻不便向李贤求去,那太象“畏罪潜逃”。狄仁杰答应了,二人又站着说些话,忽见上官婉儿匆匆走来。

小女官神色有些慌张,连帷帽也未及穿戴,清秀面容显露在外。她是来找狄仁杰的,见明崇俨也在,勉强寒暄几句,却不好开口轰人。不过明崇俨何等样人,一见她神情,很快主动告辞离开。

等明崇俨走远了,上官婉儿才扯着狄仁杰衣袖,低声问他:

“狄公听说了没有?洛阳飞马传讯,相州刺史蒋王恽忽然故世。”

“啊?”狄仁杰一惊。他春天还在河北定州霍王府里见过那位天皇七哥,看着身体健壮气色很好,一心打算跟一群宗室王公耍阴谋搞诡计呢,怎么忽然死了?

“我刚接到天后从宫中发来的简状,蒋王死了也就死了,最麻烦的是,朝廷派过去的使团正在他家里,据说杀害蒋王嫌疑最大的,是太子心腹赵道生。”婉儿向狄仁杰耳语,“赵道生狄公知道吧,二郎身边最得宠的……”

“是是,我知道。”狄仁杰阻住她。他在东宫出入这么久了,怎么会不知道李贤内室那个实际上的总管事,颇有下人暗地里叫赵道生“外太子妃”。

眼前闪过太子那个死去侍僮如意的尸体,狄仁杰又叹一口气。他自己倒并不特别反感这等事,但李贤要因此落人口实挨骂获罪,那也是他自己作的。

“赵道生怎么又涉嫌杀害蒋王了?”他问婉儿。小女官摇头:“简状里没说清楚,但提到天皇为此又病重起来,召太子回洛阳。昭陵这里还一摊事没理清楚,六骏没找着,马砖书画又丢了,狄公你看……”

“上官才人不必惊慌,”狄仁杰安慰她,“万事总有因果,太子既然坐镇昭陵,由他来决断下一步即可。我等身正不怕影邪……”

这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果然,上官婉儿的小脸现出苦笑:

“狄公是身正不怕影邪没错,我……和阿浪哥……狄公你有什么不懂的?之前我向天后递送的报状里,一直言语支吾,昭陵这里好多事都没敢全说。我想着,怎么也会等到找着些什么,或者有什么新发现以后,我们才能回京去见二圣,到时候我再编些新借口,也能混过去。可现在就回洛阳,只要……”

她又转头向明崇俨消失的方向瞧一眼:“只要明阁主见了二圣,如实禀报这些天我们在昭陵的行止,阿浪和我就……狄公你说怎么办?”

狄仁杰略一沉吟,想定计策,还没来得及跟婉儿说,李贤的一个侍僮又走来,请狄仁杰去见皇太子。

这是上次二人不欢而散以后,李贤头一回召见狄仁杰,而原因也与上官婉儿一样:他得到了赵道生涉嫌杀害蒋王的消息。

东宫传来的报状稍微详细些。相州当地初步判断那是一场“酒醉后互殴杀人”。被发现时,蒋王李恽和赵道生二人都晕醉昏睡,赵道生衣衫不整,脸上有些微伤痕,蒋王的心口则插了一把刀子——赵道生的随身短刀,上有雍王所赐的镌字。

蒋王是太宗皇帝存世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位了,王府家人擒住赵道生,押赴洛阳诣阙诉冤,轰动京师。二圣急召皇太子李贤回东都处置此事,昭陵诸务暂先搁置。李贤不能抗旨,问狄仁杰可有什么主意。

“昭陵这一连串悬案尚无头续,弃置不理,并非上策。”狄仁杰回复,“臣大胆,请殿下委任臣暂留昭陵,全权查处手上这几件积案,待有眉目了,臣再行回京,向殿下和二圣禀报。”

他觉得这安排很合理,李贤却面露难色,吞吞吐吐表示,狄仁杰查案最有经验,赵道生刺杀蒋王一案,他也希望由狄仁杰来署理才放心。此外,明崇俨跟他们一起回洛阳后,大概会向二圣揭穿他和长孙浪、上官才人等在昭陵的行径,那也很头痛。

“这倒有个解决办法,”狄仁杰顺水推舟,“乾陵已经开始动工,那是明崇俨择定的吉地,殿下可先命他往乾陵去视查一番,推迟他回京。殿下先在二圣耳目间做些铺垫,上官才人自也会有一番道理。等明崇俨回京,事态又不知发展到哪一步,到时再议不迟。”

李贤鼓掌赞妙,就此决定下来。一行人仓促收拾行李上路,先回长安做些安排。

狄仁杰和阿浪原都住在东宫门外的皇城官舍内,方便李贤有事找他们传呼。二人相见,狄仁杰先告诉阿浪赵道生一事,又提醒他:

“你和上官才人,如果真想做一世长久夫妻,那应该准备脱身离去了。上官才人这番再回到洛阳天后身边,未必还能有机会出来。你们好好考虑商量……该跑就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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