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亚兰不由一怔,刚喝到嘴里的一口茶险些被一口喷出来,呛得她咳嗽了半天才说:“年就成老女人了?那我这七十年代的岂不成老太太了?”
高星险些脱口说出“你以为哪”,可话到嘴边觉得不好,又急忙改口道:“你以……和他们不一样,亚兰姐,别自卑,其实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挺好,超帅!”
倪亚兰被她那副滑稽的认真样子给逗得哈哈大笑道:“我有什么自卑的?对了,你刚才在电话里说‘你妹’是什么意思?”
高星嘿嘿地笑了笑说:“没什么实际意思,就是问候的意思。过去都问候老妈,这显得太没文化,也太不够档次,所以就问候妹了。”
“哦!”倪亚兰算是明白了,现在都在讲究提速,就连骂人也提速了,从过去问候老母到如今问候老妹,从语言上讲文明了许多,但从内容上说,却比过去更加恶毒了。正在想着的时候,她的手机忽然传来了短信的提示音,赶忙伸手去摸过电话看了看,就直接把电话回拨回去,只是简单的几句话,就挂了电话。
高星看着她打完电话才说道:“亚兰姐,看来你已经老了。”
倪亚兰莫名其妙地问:“我老了吗?为什么这么说?”
高星咧着嘴道:“人开始老的八个特点其中之一就是来短信,第一反应不是回短信,而是回电话。这不是说明你已经老了吗?”
“还一套一套的,那另外七个特点是什么?”
“另外的七个特点,在你身上还没有发现,可这些条件我妈现在都具备了。比如不喜欢喝饮料,开始喝矿泉水;不论上班还是休息,八点之前准醒;穿衣服越来越注重品牌和舒适度了;嘴里天天念叨父母的话越来越有道理了;开始关注自己的健康了;没有梦想,安于现状了;开始明白知足常乐的道理了。大概就是这一些吧。”
倪亚兰一边听她嘚吧嘚吧地白活,心里却在逐条地对号入座,结果高星所说的这八个特点,自己竟然一条不落地全部占满了。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抬起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高星却宽慰地道:“其实,亚兰姐,你也别往心里去,这些都是瞎说的,再说,你一点儿也不老,很有气质也很时尚。”
听了这话,倪亚兰心里略感平衡,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微笑着问:“高星,我给你出一个问题,如果——你听明白了,我说的是如果,如果你爸爸现在有一个亿的话,你用四个字来回答我你的心情。”
高星像是突然喝下了一大碗鸡血一样,人“腾”地一下立马就来了精神,瞪着惊愕的眼看着倪亚兰道:“这是真的?晕,刚好四个字。”
倪亚兰不置可否地笑笑道:“如果说万一他有了呢?”
高星想了想,又吐出了四个字:“那是做梦!”
倪亚兰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轻叹了一口气道:“真是个傻丫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哟!”
高星惆怅地叹了口气道:“那就是我在做梦喽。亚兰姐,你就别再雷我了,我知道我老爹那两下子,他没那个能力!实际上你不知道,我们这一代人实际很可怜哪,纯粹都是在爹娘的强压下生存,用他们的理论来禁锢我们的思想,就好像我们是他们的工具,用‘要听话’来扼杀我们的自由,用‘要孝顺’来扼杀我们的独立,用‘就你跟大家不一样’来扼杀我们的个性,用‘别整天琢磨那没用的’来扼杀我们的想象力,用‘少管闲事’来扼杀我们的公德心,用‘养你这孩子有什么用’来扼杀我们的自尊,用‘我不许你跟他/她在一起’来扼杀我们的友谊和爱情。”
倪亚兰盯着她看了好长一会儿才问:“你的脑子里一天到晚都装了些什么?这都是从哪来的些歪理邪说?”
“网上呗。”高星抬起头看着倪亚兰,忽然问,“亚兰姐,你是什么座的?”
倪亚兰没听明白,迟疑地看着她,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你说我能是什么做的?是肉和骨头做的呗。”
“我狂晕!你让我死五分钟得了!不至于吧亚兰姐,千万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是什么星座的。你是几月几号生日?”
倪亚兰直接就笑喷了:“我还以为你问我的身体是怎么做的呢。九月九日出生的,怎么了?”
高星眯着眼想了想后才说道:“那就是处女座了。处女座的人谈恋爱时容易胡思乱想,不能忍受被对方忽略忽视的感觉,一点点也不能,如果另一半不理他,就会自己胡思乱想一堆,钻进死胡同后出不来。然后另一半一个电话,又瓦解了所有的胡思乱想。想要控制,却又下不了决心。处女座表面坚强,内心软弱,想要占有,却又怕太过火,不停地自信与自卑交杂、纠结,而且心里能藏得住天大的秘密。我说得没错吧?”
倪亚兰瞪大了眼,惊讶地说:“好家伙,你都可以去瞎汉街去给人算命了。”
“那当然,一般人我还不给他算呢!”没心没肺地突然从那张没有遮拦的嘴里冒出了一个与刚才对话毫无关系的话题,“亚兰姐,我很想听你讲讲你的故事,你以前的那个老公长得一定很帅吧?”
倪亚兰闻听此言,如遭受了雷打电击一样,全身不由自主地一震,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脸色也随之阴郁下来,嘴唇哆嗦得利害。显然,她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有些措手不及,面部肌肉也随之出现了轻微的抖动,哆嗦,厉声喝道:“以后不允许你这样问我!”
高星被她这一声呵斥给吓着了,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她的脸,却看到在灯光映射下,那张脸突然变得有些狰狞,狰狞得让人胆寒。
让高星始料不及的是,这是倪亚兰内心深处一块任何人都不可触及的禁区,敏感得像一颗隐藏很深的地雷,稍有不慎即有可能引爆。那个人和那些事,如同灿烂天空下一片挥之不去的阴霾,深深地镌刻在心里已经整整五年。
在这五年里,表面看上去她似乎心如止水,就像这个傍晚的时光一样平淡而宁静,没有惊涛骇浪,没有轰轰烈烈,然而深埋在内心的,却是那一段永远都不能对人说的过去,这种积郁像一个个正在不停膨胀的大气压,迟早有一天会把她的精神给挤爆!
二十三、那些没有消灭你的东西
高德明提着早饭走进病房的时候,见李素琴又在呕吐,就急忙跑过去,把手里的饭盒放在桌子上,伸出手去扶住她。
药物点滴通过静脉一滴一滴地流进李素琴的血管,随着药物进入体内,她的五脏六腑如一波一波泛起的狂澜,不断地冲击她的喉咙,让她不得已地对着痰盂狂吐不止,呕吐物溅得到处都是,仿佛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只感觉天昏地暗耳鸣目胀,不由痛苦地呻吟。那声音听上去很瘆人,一声高一声低,伴随着呕吐的“哇哇”声,回**在病房的走廊中。
化疗带来的强烈副作用,让她受尽了痛苦折磨,守候在一旁的高德明看到她被化学药物折磨得如此痛苦,心里那个滋味就不言而喻了,恨不能自己去替她遭这个罪。术后伤口的疼痛,药物引起的强烈反应,还有因化疗而导致的内分泌失调,眼见得她的头发一把一把地往下掉,没几天工夫,原本那头乌黑的秀发便大面积脱落,枕头上和床单上,到处都是一绺一绺脱落的头发,而剩余的那些也已枯萎,早已没有了光泽,就像一蓬一蓬稀稀拉拉的枯草,稀疏散乱地残存于头顶,这一切都让李素琴痛不欲生。而早在李素琴动手术前,高德明就已经把镜子给拿走,目的就是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形象。
高德明面对李素琴所遭受的痛苦心如刀绞,他实在不忍心再看到她如此痛苦地捱过每一天,几次都想冲出去找医生要求停止化疗,希望她能安静地度过最后这段时光。然而,他知道这是癌症患者一个必须要走的过程,在没有更好治疗办法的前提下,大多数实体肿瘤都是通过有效化疗来缓解癌痛。而李素琴又是晚期癌症,通过化疗所要达到的目的不是为了根治疾病,更多的只是为了降低肿瘤细胞负荷,从而尽量减轻癌症的疼痛,以此保证她的生活质量,不再承受更大的疼痛。从某种意义上说,化疗只是理论上可以控制癌症的一种药物方式,实际有没有真正的效果,就连医生也没有把握。
在这种情况下,高德明只有想方设法地通过食物来抵消李素琴因为化疗所付出的身体成本,只要听别人说吃什么东西对身体恢复得快,李素琴第二天的伙食中就肯定有,再加上白蛋白、营养液,高德明的态度很明确,不要考虑钱的因素,只要能用的,全给她用上。都说癌症病人在化疗过程中因为呕吐而会使身体消瘦,可李素琴却在一个疗程中非但没瘦,身体反而胖了不少,这让高德明不安的心里感到了些许的欣慰。
高德明一手端着痰盂,另一只手扶着李素琴,生怕她从**滚下来。李素琴因为呕吐所致,鼻涕眼泪抹得到处都是,不时地抬头看他一眼。他的心被李素琴的目光揪得生痛,不敢与之对视,躲闪着转向一侧,可眼泪却始终在眼圈里打转。平日里那么咬牙的一个女人,现如今被病折磨到如此程度,连性情都发生了变化,莫名其妙的就暴跳如雷地冲着他大发脾气,他只能默默忍受,心酸却无计可施,皱着眉头一脸愁容。
实际上,李素琴每次发完了脾气后也是特别后悔,可这脾气说来就来,连她自己都控制不了,只要哪一句话稍微不中听,肚子里的那股邪火一下子就冲出来,对着高德明就是暴风骤雨般地一顿破口大骂,再气不过了就动手,对着高德明又抓又掐,常常搞得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似乎不这样发泄出来就过不去了一样,会憋得她难受一样。面对她的情绪变化,高德明心里更加难受,知道这是药物起到的作用,也就尽量克制住自己的脾气,不去和她计较。
“德明,”李素琴深情地看着高德明问,“还记得你生日那天晚上我给你说的话吗?”
高德明问:“你和我说的话多了,我知道是哪一句?”
“我说过,等我死了以后,找一棵树把我的骨灰埋下。你找到那棵树了吗?”
正当李素琴刚刚把胃里的东西吐空,筋疲力尽地躺在**大口喘气的时候,李玉婷一脸阴郁地走进来,看到痰盂里的呕吐物,连她都觉得恶心,可高德明却丝毫不嫌,耐心地将迸溅之处一一清理干净,又将痰盂端进卫生间。看到这一切,李玉婷更觉得这个男人的可敬之处,如今的男人还有几个能像他这样的。她出神地看着高德明的背影,只十几天的工夫,他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很多,驼着背佝偻着腰,脸盘子像被刀砍斧凿一般地瘦下去一圈,再加上也没刮胡子,看上去憔悴得像个小老头。
李素琴指了指病床对面的沙发,示意李玉婷坐下,有气无力地说:“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李玉婷凄楚地笑笑说:“没什么。姐,我已经离婚了,刚办完了手续。”
尽管李素琴心里很清楚,他俩离婚是迟早的事,可听到李玉婷亲口说出后还是显得有些惊讶,数落道:“玉婷,你说你都这个年龄的人了,做事怎么还这么草率呢?上次我和你姐夫给你说了那么多,你怎么就不往心里去哪。离婚这么大的个事,唉!我问你,接下来的事你都想清楚了没有?”
李玉婷叹了口气说:“事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也就没什么好想的了,这个世界离开谁都能活。这男人一旦变了心,你就是留住人也留不住心了,你说还留着他做什么?活活地被他给气死?”她回头看了看正在卫生间里忙碌的高德明,又接着说道,“姐,说真的,我很羡慕你,有我姐夫这么个好男人。”
李素琴顺着她的目光往卫生间方向瞄了一眼道:“你老姐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老天爷再不给我安排个好男人,你说我这辈子的命岂不是也太苦了点儿?什么是老公?我告诉你玉婷,老公不是像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那样,又得浪漫,又得情调。我的老公是这样:抱起来很温暖,看不见很怀念,吵完架做错事,还会厚脸皮跑来牵你的手,最喜欢看你开心地大笑,然后也对着你傻笑。漏接你电话,就会打爆你手机,电话簿里有对你的特别称呼,为你哭,为你笑,为你去伤别人的心。你姐夫就是这么一个人。”
李玉婷低着头,似在回味她的婚姻,婚姻对她来说,像一台谢了幕的话剧,用她在课堂上给学生们上课的话说,很多事情,是需要亲身体验才有切肤之感的。伤过才知疼痛的滋味,哭过才知无助的绝望,傻过才知付出的不易,错过才知拥有的可贵……体验了失误,才会更好地选择;体验了失败,才会更好地把握;体验了失去,才会更好地珍惜。只有体验过了,你才真正懂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割舍,不可以放下的。
想到这里,李玉婷苦笑了一声,抬起头怅然地自嘲道:“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那个福分,遇到一个我姐夫这样的好人。说起来,我现在也想明白了,人这一生打从娘胎里出来开始,就坐上了一列开往坟墓的火车,路途上会有很多站口,可没有一个人可以自始至终陪着你走完,你会看到来来往往、上上下下的人。如果幸运,会有人陪你走过一段,当这个人要下车的时候,即使不舍,也该心存感激,然后挥手道别,因为,说不定下一站会有另外一个人会陪你走得更远。”
李素琴黯然地低下头道:“我这趟车怕是快要到站了,也不知下一站是哪个女人在等着他。这些日子,晚上我整夜地睡不着,想得最多的还是高星,万一我死了,这丫头落在后娘手里,还不知要遭多大的罪呢。”说着,眼里扑簌扑簌地滚下了两行热泪。
李玉婷赶紧掏出纸巾给她擦了擦脸,安慰她道:“你这是在说什么呢?什么死啊活啊的,就动了个小手术还至于让你想这么多?”
李素琴凄然地一笑,仰面长叹了一口气道:“行了,你们也都别演了,我得什么病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你们以为我就那么傻呀,什么病打化疗?你说我能不多想?实际上从那天晚上我看到高德明在电脑上查肝癌,心里就有数了,所以这些日子就拼命地在想,我恐怕是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你姐夫还好说,我最放心不下的还是高星,这个苦命的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哪!”
李玉婷哄着她说:“姐,你就别胡思乱想了,现在医学这么发达,除了艾滋病以外,还没有说治不好的病。你就放心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再说,高星还有我呢,姨娘也是娘呀,反正我现在也是个女光棍了,这辈子找不到高德明这样的好男人,就不结婚了,以后再出门的时候,左手纪然右手高星,儿女齐全了,这该有多神气。”她忽然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有毛病,就赶紧收住了嘴。
李素琴已经听出了她的意思,诧异地看着她,却什么也没说。正在这个时候,李玉婷的手机响了,是短信。她扫了一眼屏幕,显示的号码是纪建国的,只有短短的一句话:“你满意了吧?”
纪建国给李玉婷手机上发短信的时候,正开车拉着李战去找姜宝山的路上,在等一个很长的红灯时,顺手给她发了这么一句话。这场离婚把他给折腾得措手不及,而且异常狼狈,只要李玉婷别闹,其他事都好商量,毕竟在这个敏感时刻他不敢声张造次,唯恐被另外两个竞争对手得知此事而大做文章,所以只能悄悄地去婚姻登记处,悄悄地把事给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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