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二十一
在医院里,我接到谢婉婷一个电话,她要我明天回公司。我说有什么急事。她说孙总要投资一个项目,希望征求一下我的意见。我说我的意见可以在电话上发表,她说我可以给孙佳成一个电话,问是不是可以专门为我安排一个远程电话会议。我说你怎么说话这样难听,她却说我出这么远的门为什么事前告诉她一声。我说你算是我的什么人,假期我去哪里也要告诉你。她似乎生气了,说我一定是吃了枪药。的确,我的心正烦着 ,尤其他那一句孙总的话更让我吃受不了。我简直有对她发脾气的冲动。
“你到底回不回来?”她干脆问。我说我离家几千里路,就是想回也不能马上回去。她说我可以坐飞机,我说这儿没有飞机场。
“那么你明天不回来了?”
“我争取吧。”
“万一你回不来,”她大概听出我不想回去的意思,退一步问,我心里一喜,“我怎么跟孙总说?”我的心一下子冷下来。
“你只说路途太远。”
“这是借口。”
“感觉你比孙总还要难对付。”
“我只是告诉你这个会议的重要,信不信由你。如果我只是一名普通的通知的传达者,也许,我不会和你这样啰嗦,听你的意思,也的确很讨厌我和你的啰嗦。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你缺席,因为,我怕孙总生气,因此……这个会议很重要,孙总点明要我们俩参加。”
“可是,假期也是他给的……”
“你要和他摆道理?”
我没有话说了,心里,对孙佳成有一种切齿的恨。
“好吧,会议几点?”
“我会争取给你一些时间,要么……可是我说不算,暂时定在上午九点钟。”
“那我肯定是回不去了。”
“你几点回来?”
“假如今天晚上有车,我也只能在明天上午十点钟回去。而且,这还必须是今天晚上就有车……”我老实说,心里仇恨的火焰却钻出头顶,烧到眉头。
“那么,我和孙总说一下,看他可不可以……但是,不管会议时间能不能更改,你只要早点回来就好。到时候我会电话和你联系,好不好?”
“好吧。”
“那么,再见。”
“再见。”我态度恭敬地说。
林希儿还等在化验室的门外,一脸的焦灼不安。看见她孤单到无依无靠的样子,我怎么好说我马上要走呢?我靠近她,嘴上勉强对她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心里却在盘算如何跟她道别。我曾经有过报复孙佳成的想法,现在,那个想法在我的心里可谓根深蒂固了。但是,我还是不准备对他使用卑劣的手段。他想搞投资的想法使我茅塞顿开,我决定将计就计,但是,我早就说过,听天由命吧,我会努力为他服务,但是我会怂恿他大胆投资,直到入不敷出。这种做法,他或者会因此更加富有,但也可能会失败。我不敢保证这种失败对他的打击是致命的,但至少要挫一挫他的锐气,想到他在练歌房里撒钱的样子,我简直巴不得他一败涂地,身价从此一名不文。既然有了这种算计,我自然要回去,我不能惹孙佳成生气,使得他对我失去信任。但是,我该怎样和林希儿告别呢?我急的满头大汗。我决定,还是等她的爸爸在医院安顿下来之后再提出再见吧。
心电图等一系列检查之后,医生不能确诊病情。那位出租汽车的司机就劝林希儿把她的爸爸转院。“今年春天我姨夫病了,在镇医院被当做感冒治疗,吊瓶五六天不见好,去县医院一化验,马上被确诊为肺炎。你看,他要是不在镇医院耽搁,直接去县医院,后来才不用花那么多钱呢。”我坐车回家就要去县城,因此也赞成司机转院的说法。村里的大夫也是这个意思,他说镇医院没有好医生,去县医院是完全正确的。我也附和说:“大医院设备好,医生的技术高超,转院是对的。”林希儿犹豫着,后来镇医院的一名中年男医生也过来对林希儿说:“你叫林希儿对吧?”林希儿点头。“你还是把你爸爸转院吧,咱医院设备简陋,对你爸爸的病情不能确诊,他心脏不好,血压又高,还有糖尿病……,看他的说话和动作,我怀疑这一次,他可能是轻微的脑出血,这可不好。你还是给他办理转院手续吧。我和你爸爸熟悉才这样说,我们,实说起来,还沾亲带故呢。唉……”医生摇头走开。林希儿看我,一脸的难为。我生气了,说她不拿爸爸的病当回事。她就点头说:“转院,可是,你在这儿等我一些时候,我回家办点事。”我说:“你有什么重要事情要办,要是伯父真是脑出血,应该越快接受治疗越好。”她说:“我知道,可是,我的银行卡忘在家里了,我回家去拿。”我这才想到她的难处,急忙说:“你不要回去了,我有银行卡,先借给你用。”她犹豫着,我就生气了,跺脚对她说:“你还把我当成朋友吗?如果你怀疑我的用心,那么我现在就走好了。”“好吧,不过,先谢谢你。”她表态。这样,我们就去了县医院,怕路上病人有变,医院建议我们乘坐120救护专车。林希儿就开了出租费,把那位年轻人和村大夫打发回家了。
在去医院的路上,虽然续着氧气,林希儿的爸爸嘴里吐沫,竟然昏迷过去一会儿,这让我才安静下来的心好一个紧张。要不是有医生拦阻,林希儿就要趴在他爸爸的身体上去哭。我拽着林希儿,她就趴到我肩膀上哭,很伤心,我想,她是想到了爸爸的死。其实,我也想到了这个中年男人的生命也许就要结束在这个将要到来的晚上。他死在深度的自责里,对儿女和妻子的愧疚里。
一个多小时之后,我们进了县医院的重症监护室,接下来就是一系列的检查,化验。到晚上七点多钟,我们被安排去心脑血管的病房。我一路陪着她,上楼下楼,许多跑腿的活我都让她交给我来办,她只管好好守着病人就行了。检测结果也出来了,果然是轻微的脑出血,因为血管破裂的位置特殊,因此导致了病人的昏厥,实际上,情况并不严重。我和林希儿放下心来。我问她要不要通知一下亲戚朋友,尤其她的妈妈。林希儿摇头:“亲戚朋友早就厌烦了他的病,即使住院也不会有人来看望他,这种事,太平常了。我妈妈身体也不好,如果告诉她,她一定要担心死了。所以,就是这样吧。”我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不告诉,可是村里人一定会传说,到时候她知道了反而会更紧张。“让他们传说好了,等我妈妈知道,也许我爸爸已经出院了。再说,到时候不过一个电话的事,她马上就能知道结果,不会太紧张的。”
林希儿随身带的钱很快用完了,她知道距离这儿不远有一个银行,我们就过去,我把我银行卡的密码告诉她,但是她并不取钱,而是请我代劳。我按照她说的数目取了几千元。我问她是不是应该多取一些,她说不必。我把钱和银行卡一并交到她手上,她留下钱,把银行卡还我,我生气了,说她怎么这样固执。她坚持,说明天她就回家拿钱。我说你把爸爸一个人放在医院可是放心。她忽然看着我说:“你呢,你是不是要离开我?”我心里痛,不忍心告诉她说我要离开,可是,我又不能不说。我犹豫着,想自己应该怎样措词。“啊,是这样的……我呢……”林希儿看着我。我脑子里有了办法,就鼓足勇气说:“本来,我有一个星期的假期,可是,就是刚才,接到公司电话。你,应该知道,我是公司项目部的经理……”她轻轻喔了一声。“我呢,负责的一个项目出了质量问题,很严重,所以,公司要我回去处理……我,实在想不到……”
“你怎么不早对我说……那么,这么晚了,还有车吗?”她着急说。
“我已经打听朋友了,你们市里有飞机场,明天早上就有一班我回去的飞机,我明天早上打出租过去,然后坐飞机回公司。”
“你,打听好了?”
我点头,她又把银行卡还我,我又原地跺脚。她说:“你不去买飞机票吗?”我说我还有一张银行卡,而且我身上的现钱买飞机票也用不了。其实,我给她的那张卡是我特意带在身上的,目的就是给她,我准备好的话是鼓励她在当地创业,没有想到,事发突然,倒成了她爸爸的医疗费了。看她不信,我就在钱夹里另外拿出一张银行卡,而且在取款机上打出钱给她看。我又把钱夹里的钱露给她看。她这才放心。
“在深圳,我就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家庭的孩子……”
“不是普通,我还能特殊到哪里去?”
“不是这样的,如果从你的文凭看,你怎么年纪轻轻会成为一名经理呢?所以啊,你的家庭背景非同一般的。”
“我是和几个同学联合创业,我有股份,自然不能做一名普通职员了。”我解释给她听。
“你这回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我略踌躇。她就笑道:“还是真一半,假一半吧?”
“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你跟我玩绕口令?”她脸上笑起来,但是挂着疲倦的颜色。我心疼地叹一口气,趁机劝她把那张银行卡收好。
她无奈何地点头,低下头看一眼那张卡,又抬头。
“其实,我家里没有多少钱了。刚才我,我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我巴不得你把银行卡借给我用……我很虚伪,对吧?”
“你不虚伪,但是很要强。”我对她说。她笑一笑:“你不要激我,激我,我也不会把它还给你了。”她把那张银行卡在我的眼前一晃,我去抢,她就迅速收回去,装进裤兜里了。
路灯下,她的脸蛋熏黄熏黄的,那是晒黑的皮肤在清冷的白灯光下的自然颜色,我的脸,发白,这时候大概又是铁青了。城市人之所以冷漠,也许倒不是本性,而是环境使然。我看着她,她却不看我,而是看自己的脚尖,那是一双水红的低跟塑料凉鞋,两只小脚藏在里边,脚趾蜷缩着,似乎有些羞涩。她的脚趾甲没有涂指甲油,在深圳时候,她是不会这样的。她很会打扮,要求到细致。生活,对一个人的改变是很快的。我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感觉她出奇的美丽。是的,真正的美丽不需要任何装点,就好像雕塑大师的人物雕塑,人们去欣赏那件艺术品,谁会在意上面是否有(无论是雕刻出来,还是人为悬挂着)奢侈的装饰品?时尚的穿着,精致的装饰品,可以为美丽加分,有时候也会令美丽适得其反。一片幽深的老林,或者一片旷野远比一个人为的花草地要美丽壮观的多,我欣赏而忠实于自然的美丽,以这种美丽为基础少少做一个点缀也许是好的,但是喧宾夺主的装饰是不会收到令人满意的效果。
此时此地,我对林希儿的好感远胜她在深圳时候。
我们慢步往回走。
“我想,你不如把你爸爸的身体好好治疗一下。”
“有些病,是不能根治的。”看我要急,她急忙解释:“这是医生说的。”
“可是,治疗总比不治疗好。”我说。
“你说的对。”
“我想,一般的手术,卡上的钱足够,你就为你爸爸好好治一下吧。”我说。
“你卡上有多少钱?”她问。
我犹豫一下,告诉她说有十一万。
“这么多?”她吃惊地住下脚步看我。我点头肯定。“啊,那么还是还你吧,要是这张卡被人偷去,我可还不起。”她又要把卡还我。
“你傻啊?”我说。她就瞪眼看我。
“卡被偷了还有密码,你怕什么?”
“反正兜里装这么多钱我不放心。”她还是把卡递过来。
“那么装多少钱你才放心?”
“两万块吧。”她眨着眼睛说。
“那么,好吧,这张卡给你。”我从钱夹子里拿出另外一张卡,我又要过她的手机,在上面存上密码。我把她手上那张卡收回来,然后说:“记得,钱不是问题,好好治病是关键。”她点头,又问我这张卡上有多少钱。
我说你问那么详细做什么?她笑说这种事最好说在当面。我就告诉她两万块,她不信,笑道:“卡给我,到时候只还你两万块。”
我说好的。
街上的汽车穿梭往来,路边有大排档,烟熏火燎的好一个酒肉香。可惜没有心情,不然一定约她吃烧烤,喝啤酒。
回到医院,又忙碌了一阵。病房里没有空余的床位,林希儿就去租了一张小床。我和她坐在小**说话,她的爸爸脸色灰白,可是眼睛滴溜溜转,显然是好些了。我问他感觉怎么样,他说是头晕,右胳膊有些麻木不好使。他说话有气无力,脸上许多疑虑。我怀疑他的精神不佳胜过身体的疾病,就告诉他医生已经确诊了他的病情,并不严重,用不了几天就会好起来的。他点头,转脸去看女儿。
“你——们,吃饭了?”他说,林希儿就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呀,我们还没有吃饭呢。爸爸,你也饿了吧?”她的爸爸点头,又摇头。我也站起来说:“我去买饭吧?”“你坐着,这地方我熟悉,我去买饭。”她说,又问爸爸想吃点什么,她的爸爸想一想,就说:“喝一碗大米粥吧。”他经常住院,医院食堂里有什么饭菜他心里有数。林希儿就离开病房。我坐到病**,林希儿的爸爸挪挪身子,我说:“伯父,你好好躺着就是。”他对我笑笑。我说你感觉好些,他还是点头,说好些。他说话的气力不大,我就没有和他啰嗦,只是坐在他的床头。屋子里没有空调,可是开着窗户,高楼上,凉风阵阵吹进来,倒也不怎么热。他没有盖床单,我细看他的胳膊还是发抖,两条腿也有抖动。我就出去找值班医生。医生进来看一下,问了几句和我差不多的话,就走出去了。我跟出去,结果医生根本没有话说。我追上去问,医生懒塔塔回身告诉我说:“没什么,你放心好了。”我说怎么看起来他和在家里一个样,没有什么好转。我心里是有些担心他再一次晕过去。“治疗效果哪能来的这样快呢?”医生看我紧张,到底说了一句宽人心的话。我说我在那里陪床,不需要主意什么吧?医生说不需要,不过病人的饮食要调理好,不要吃油腻食物,要清淡一些的,比如粥或者稀的汤菜,还有要休息好,不要太操劳。我答应下来,医生翻眼皮看我,最后说:“行了,有事情就赶快来值班室通知医生。“我答应一声,就回到病房,心里想要是自己是一名医生该有多好。
林希儿回来,带了大米粥,还有一盘水饺。她笑说:“自己的忘在家里,这儿买一些略表人情吧。”我说她太讲究,她的爸爸却一旁轻声插话说:“应该的,应该的。”看见女儿,做爸爸的似乎很开心,但是脸上始终笼罩着一层愁绪,更有愧疚。我去洗手间,回来在将要走到略开着房门的病房门口时候听到房间里林希儿说:“钱不是问题,爸爸,你就放心治病吧,争取早一天好起来,我们回家,啊。”我等一下,又听见林希儿说:“女儿有钱,我的私房钱还没有动呢,真的。”
我退后几步,重又回到洗手间。我想我是哭了。我洗脸,就像一句诗文说:洗尽一脸的忧伤,洗去心灵的惆怅,张开眼睛,前途在明天里开花……
诗文里说的是眼泪,我用的是水龙头里哗哗的流水。
我走到洗手间的窗前往外看,地面上一片灯火,天上却没有一颗星,也没有月亮。我想,怕是要下雨吧?
陪了林希儿一宿,从她的家乡和她的出生以及名字说起,直到我的故事,间接聊到彼此的未来。第二天凌晨三点半钟我就打车去市里,一百多里的路程,飞机却是五点多钟的。我离开病房的时候,她的爸爸睡着。我走出去,她送我。在电梯口,我请她回去,她说要送我到医院门口。我不许,她坚持,误了一次进电梯的机会。后来,她见我很坚决的样子,就妥协了。电梯门打开,我走进去,电梯门将要关闭的时候,她走前一步对我招手,说一声“谢谢”。刹那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电梯里只有我和一名护士,在下一个楼层进来两个人。我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心里只是想着林希儿,我甚至忽略了她的爸爸,忘记了我们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不眠的夜的原因。
是的,我为离开她而难过,流泪,心碎。
天空却是完好的,出现了星星、月亮。
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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