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商人 一 (5)
赵得厚原以为是什么打架斗殴的刑事案,原来是个小小的掺沙子。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全国人民搞经济,搞经济当然不犯法,他早就心痒痒想插手个经济案子,还自己撞上门来了。赵得厚压住兴奋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吸溜几口气,说,事情还是有点不好办,现在明确规定内部的事不准外传,谁传了都要严肃查处,我顶风办事要担很大的风险,再说这事我一个人也办不到,我也得求别人,到时你谢不谢我都没关系,但欠别的兄弟的人情可得意思意思。
陆二禄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上,说,这是两千块,你请大家吃顿饭再玩一玩。
赵得厚机警地左右看看,然后一把拉开抽屉将信封抹进去。又觉得不保险,想想,打开另一个锁着的抽屉,将钱放入锁上。然后笑着说,我先去给你问问,把情况弄清,咱们再想办法。
时间不长赵得厚就返了回来。从赵得厚阴沉的脸上,陆二禄觉得事情可能不妙。果然,赵得厚说,麻烦大了,撞在枪口上了。然后坐回到自己的座位,点一支烟,说,你们商人不看报不看新闻不懂政策,咱们先说国际。在国际上,中国的假货假到了变魔术做冥币哄死人的程度,比如用纸做的皮鞋,用塑料做的衣服,这些东西通过边贸贩到俄罗斯,搞得俄罗斯人人愤怒,游行示威抵制中国假货,闹得中国商品成了假货的代名词,严重地影响了中国的经济。再说国内,什么都造假,农民把掺了假的棉花卖给供销社,供销社再掺上砖头瓦块打成包卖给棉纺厂,这些砖瓦害人不说,还害机器,把人家新新的进口机器给搞坏了。最损的就是羊毛里掺沙子,并且手段越来越恶劣。最早是盐水拌沙子,又发展到白糖拌沙子,现在更损,蜂蜜拌沙子。沙子粘上去,抖搂不掉不说,水洗也洗不掉,什么先进的化学清洗剂都不行。过去毛纺厂洗毛洗三遍就行,现在洗十遍都不行。这样一来,纺织厂家家面临倒闭,工人闹事不断。这些问题党中央已经高度重视,提出严肃整顿经济秩序,为此一连发了几个红头文件,你刚好撞到枪口上了。
陆二禄禁不住有点微微发抖。他竭力想使自己镇静,但还是止不住浑身发冷。他知道赵得厚说的是实话,这两年作假确实做过了头。什么事情一过了头,一成了风,什么事情肯定就要成为关注的目标,肯定要成为打击的对象。一次次严打运动,就是这种情况。那回在火车上遇到了一位大学教授,教授讲了许多新鲜的观点。对当前经济的分析,教授认为全民经商极不正常,多种经济并存,多种价格并行,肯定有利投机,有利腐败,有利官商勾结,也就是当前群众说的官倒。教授预言,大乱必有大治。难道就要大治了吗?羊毛掺沙子也是跟人家学的,而且学到手时间不长,虽还没想到见好就收,但也应该引起警惕,小心谨慎才对,可自己却愚蠢到了大白天去掺沙子的地步。见赵得厚盯了看他,陆二禄重新振作精神,问,你说怎么办,有没有好的办法,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
赵得厚连连摇头,然后神秘地说,我本来不能告诉你。刚才治安队的人说,这事主要是工商局的人干的,是他们请了市公安局配合,也请了市区两家电视台的记者,事后又向市委市政府领导做了汇报,领导都发了话,要严惩,今晚的市电视台除了要播放查处的录像,市领导还要发表讲话,听说录像的带子还要送到省电视台,说不定中央电视台也要播。如果这样,事情就不可收拾了。
陆二禄真有点蒙了。
赵得厚怕陆二禄再提什么要求。他觉得还是躲开为好。早知事情这么复杂,他就不会认这个陆二禄。赵得厚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嘴里噢一声,说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然后便找包摸钥匙急忙要出门。
陆二禄知道赵得厚也害怕了,害怕再沾这烫手的火蛋。这更让陆二禄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如果真是这样,别说赵得厚,市领导恐怕也不敢公开遮掩干涉。
陆二禄还没回到家,大哥大响了。是赵得厚打来的电话。赵得厚告诉陆二禄,别老跑公安局,要跑跑电视台,别小看了电视台,人家是无冕王,如果电视台把舆论造大了,谁也遮盖不了。然后再跑跑工商局,如果他们不饶到处告状叫喊,领导也不好不查处。
说得也对。这个赵得厚还算个男人。陆二禄有点感动。问电视台有没有认识的人。赵得厚说,嗨,哪有那么巧,需要谁就认识谁,你不是有钱吗,哪个不认得钱,没钱认识人也没用,都是中国人,谁不认识谁。你就直接找他们的台长,记住,台长叫王儒继。
事不宜迟,陆二禄没有回家,直接来到电视台。
说台长到宣传部开会去了,还打听到今晚就要播出掺沙子的新闻。陆二禄看看表。马上十二点了,得去堵住台长。陆二禄打一辆摩托车,直奔市委宣传部。
在会议室门口等到十二点半,会议才散。
王台长头发秃成了一圈,一下看不出实际年龄,估计有五十出头。陆二禄递上名片,王台长看一眼,一下警惕起来。陆二禄要请王台长吃饭,王台长摇头拒绝。陆二禄左右看看,走廊里人还很多。但旁边一间屋门开着,里面却没有人。陆二禄将王台长拉进屋,将门关死,再掏出一个装有两千块钱的信封,塞到王台长怀里,说,最近发了点小财,久仰王台长的大名,这点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给点面子收下。
王台长将钱塞回。陆二禄再推回去,王台长急了,说再推他就喊人了。乘陆二禄发愣,王台长夺门跑了出去。
陆二禄再不追赶。他清楚,这样的人,再纠缠下去也没用。
回到家,一家人都在等他的消息。
一路只顾着急,还没顾得想怎么向家人说这件事。在大家目光的注视下,陆二禄无声地坐在沙发上。他感到口干舌燥,浑身无力。他说,给我倒杯水来。
喝两口水,陆二禄还是拿不定主意怎么说。如果实说,无疑会让大家更担惊,更害怕;但如果说得轻描淡写,老三一时又肯定弄不回来。陆二禄再喝几口水,叹一声,说,事情有点麻烦,现在国家正在打假,咱们撞在枪口上了。听说这件事惊动了市领导,市电视台也要播新闻。
在场的人还是愣在那里。大家都没认识到这么严重。母亲首先哭了,说她早就说过种田人没那么大的造化,还是在家种地安稳,都不听,结果还是把人赔进去了。
弟媳彩玉也跟着哭闹,而且是火上浇油,说老三肯定被关进了看守所,然后就讲她们一个同学的故事。说她的一个同学把自行车放在百货商店门前不见了,就一脚把别人的车锁踢开,刚要推走,就被人家抓住了。关到看守所,进屋就遭到同室犯人的一顿暴打,然后再把尿桶挂到脖子上,让跪了认老大。认完老大还不算,还要排座次。排座次要由拳击的胜负来决定,每打胜一个,座次上升一位。那可是真正的拳击,同学虽然身体强壮,但和三四个人打过来,就已经头破血流躺倒在地。
母亲哭得更凶。陆二禄厌恶地看眼彩玉,说,你别胡编乱造了,看守所又不是土匪窝,照你这么说,进了看守所的人早就死完了。
彩玉高了声争辩,说这个同学就和她们家住一条街,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去年同学聚会,亲口对她说的。彩玉还嫌不够,又说看守所打人,是从古到今的老规矩。林冲被发配到监狱,进门还要挨一百杀威棒,不打谁肯出钱保命。然后说靠山吃山,看守所的人每月那点可怜的工资,生活过得那么富裕,不吃犯人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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