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反贼狄仁杰

东都御史台狱向来封闭,狄仁杰关押进来几个月,一共只见过不超五人。但皇太子李弘突然病逝的消息,仍然传进了他的耳中——狱吏全部换穿麻衣素服,瞒也瞒不住。

惊骇之余,狄仁杰当然难过伤心。虽然他几乎没和李弘本人打过交道,却对那位仁厚太子颇有好感。种种举措都表明他颇有容善爱众之心,这倒也罢了,狄仁杰最看重的,是李弘决策理路清楚,且心性坚韧。

只可惜他的身体,却没有那么坚韧啊……

一边嗟叹惋惜,狄仁杰还得一边埋头写自己的折辩奏章。近日不知谁又翻出十年前的旧案,向御史台控告狄仁杰参与上官仪谋反,后被河南道巡视黜陟使阎立本私情枉法纵放。他觉得这是有小人看着阎老相去世了,他自己又下狱好久没人理会,借机生事希图富贵呢。

被禁军卫士带入上阳宫二圣寝殿时,他还满心里都是自己这旧案子,以为天后终于逮着这借口,要下令清除他了。但当他跪到御书案前叩首行礼完毕,抬头一看——

天皇斜倚着熏笼隐囊,拥裘半躺,气色惨淡。天后侧坐在他身边,背后是奉笔纸侍立的上官婉儿。书案下首,左坐雍王——不,应该是新太子李贤了,右坐周国公武敏之。这架势竟是要各方会审,远没那么简单。

审理开场,还是狄仁杰正在焦头烂额的上官仪谋反案。其实案情是清楚的:十年前婉儿的祖父上官仪身为天子近臣,与已贬到外地的皇长子李忠勾结,策动天子废后,并要引兵逼宫、拥李忠回京登基。在上官仪家中搜出勾连书信以及一堆人证后,审案定结,主犯上官仪夷三族,他孙女婉儿由此和母亲一起籍没入宫。

那案子的定审关键证据之一,就是在上官仪家中搜出的“与李忠勾结书信”,而送信人……案卷上写着狄仁杰的名字。

默默叹一口气,狄仁杰按李贤的命令,伏地向天皇叩禀那一案细情。他知道自己说的全都是废话。

十年前,他在汴州监牢里蹲了半年大狱,幸遇阎立本巡视清狱,问明实情后平反释放,还推荐他升官到外州去任职。当时阎立本绝不是因他两家世交而徇私枉法,纵释保举的情由,都写在正式公文牒状上,交呈政事堂宰相甚至天子御准。时间也没隔太久,河南道的公文一般都留存东都档库,调出来核审毫无困难。

他估摸着,在座诸人可能都看过那旧档了,对他那晦气冤案的前后情由一清二楚。但……就是非得要他自己说出来。

而他绝对不能说出来。

天下人都能说,只有他狄仁杰不能。

“仁杰死罪。”他向天皇叩首下去,微哽难言,“谎言承担未曾犯下的罪过,是对朝廷不忠,若说出实情,则为不孝……我狄氏自祖父左丞公起,即以孝悌立门。仁杰七岁束发读书、考科举中明经、释褐选官、奉职守民,一身立天地间,平生未曾行亏于心。孝悌大节,不敢违圣人古训。”

“孝悌?”天后反问,语气有些幸灾乐祸,“怎么了?真正送那勾结谋反书信的人,是你家长辈?”

是的,没错。狄仁杰默念。是我的生身父亲。

并州狄氏在隋尚是武家,至武德贞观年,狄仁杰的祖父狄孝绪因才干出众,连年上考,累官资升为尚书左丞,为梁国公房玄龄之左膀右臂。房玄龄终朝领尚书省,手下庶务千头万绪,狄孝绪也日夜忙于公事,无暇管教儿女。他又只有一独子知逊,家中老人溺爱,长成后才学平庸、识见浅陋。

贞观年间,太宗皇帝大兴科举,狄知逊也去考过数次,年年落榜无名。最终他还是靠父亲的荫庇求得一官,辗转外地游宦,所任职处均风评不佳,升迁缓慢。那时狄孝绪已年老致仕,恨子不肖,把全部期望寄予长孙仁杰,亲自督课其读书学文。

狄仁杰其实是被祖父抚养长大的,学识明理都比其父强得太多,成年后也是自考明经中举,没倚靠祖父门荫——他登科那年,其祖孝绪寿终正寝,也算了结一生心愿。

他父亲狄知逊失了荫庇,却再没什么出头之日。上官仪一案闹腾出来时,狄知逊正好夔州长史任满,考秩下下,不得连任也无法调职迁转,只能收拾回家闲居去。他很不甘心,仗着自己与贬到黔州的废太子李忠曾有些见面交情,手头也有李忠的笔墨文字,不知从哪里找了个擅长模仿笔迹的闲人,假李忠手笔,伪造了一封他勾结上官仪谋反的书信。

拿着那封信,狄知逊进洛阳投靠武后心腹许敬宗,一开始也颇受亲重。狄知逊得意洋洋,回家向儿子狄仁杰炫耀,狄仁杰却知不妥,苦谏不成,托人宛转打探,果然得知许敬宗不但要利用那封假书信,还想趁机把“送信人”也做进案子里去灭口……反复验证之后,狄知逊终于相信,惊慌不知所措。

狄仁杰那时候官职也不高,能力有限,只好先趁乱把父亲送出洛阳,回老家别业去住着避风头。他又闯府面见许敬宗,一番慷慨陈词威胁利诱,最终后果是自己顶下了“非知情捎信”的罪名,换得父母平安。

再后来……他在汴州监牢见到了阎令公……阎立本和他祖父是贞观朝同僚,两家交情一向不错,而且算起来,阎立本比他父亲还年长一辈。本着“求助自家长辈亲友评理”的心态,狄仁杰向阎立本说了实话,阎立本听完骂几句“知逊贤侄这太不成话”,还答允向外人保密,自己一番公文运作,为狄仁杰开释洗冤。

事情经过很清楚,但……狄仁杰要怎么说?他能在二圣和太子面前指责自己父亲昏庸无能、作恶惹祸?何况还又涉及上官仪一案,要说那最关键的证据是假的,是伪造的,上官仪和废太子李忠都无辜被诬陷……

他不禁抬头望了上官婉儿一眼。她知道使自己全家遭祸的恶人之一,就是狄仁杰的生父吗?

小女官和在场其他人一样,目光都盯在狄仁杰脸上。二人视线相遇,上官婉儿并没什么伤心憎恶表情,反向他浅浅一笑,还轻微点了下头,似是鼓励。

这可有点奇怪。狄仁杰又转望一圈二圣、太子、周国公,每个人的神色都很悠闲,在等他说话,却没人是那种身体前倾、眼睛睁大、聚精会神等待解惑的模样。

就好象他们都知道真相,只关心狄仁杰要如何破解“孝道”这个难题似的……

为什么今日二圣召狄仁杰到御前,却问他这么一桩旧案?

上官仪谋反案震动朝野、牵连甚广,那不错,但毕竟是十年前就尘埃落定的完结案件。据阿浪说,上官婉儿到天后身边,还颇受重用,那也不象要借着翻腾旧案再兴大狱的意味……所以问他这个,是为什么呢?

狄仁杰深思片刻,缓缓回奏天后:

“臣不孝,自幼在祖父身边读书,未曾好生侍奉家父。中举出仕之后,更忙于牙司公务,少到家父居官处尽孝。家父居官偏远,岭南卑湿,臣本该日日承欢家父膝下,晨昏定省,洗砚磨墨,援笔录文,包揽家书往来,留意字句窍要,以免家中书信有甚纰漏,惹得祸事上门。臣当时年轻,一心只想报效朝廷,尽忠天皇,于孝道亏负极深,因此罪名加身,亦为报应不爽。那一案,臣无可推辩,惟伏听二圣公裁。”

他说完稽首一拜,再起身,只去留意武敏之的表情——天后外甥应该是在座诸人中最没文化、最不容易懂他弦外之音的。

只见年轻的周国公脸现轻蔑,笑容讽刺——好的,既然连这货都听明白了,二圣和太子应该也不好意思再装傻了。

李贤长长吁出一口气,向父母奏道:“臣言狄某精明能干、临机应变,又以孝义为先,可堪担当大任,未知二圣以为如何?”

天皇只点一点头,没说话。天后却一笑道:“狄仁杰,你自己家里的麻烦,你已经有苦说不出。我天家的麻烦,你敢再来搅和么?”

狄仁杰只觉得头皮一紧。不会又被他猜中了吧?

“臣昏庸愚昧,又尚有数罪在身,未曾查明。臣不敢……”

“先太子弘年轻暴崩,中外议论纷纷。天皇亦因爱子猝逝,心痛气发,梦魇缠身,不查个水落石出,怕是不能安静下来了。”天后打断狄仁杰的话,继续说自己的,“这差使难办,我们也知道,议论了多少人可委任,谁都不合适。你行不行?你敢不敢?好好想想,你就回一句话。”

一句话么?我想回御史台狱里去……

想想罢了,狄仁杰知道说这句话的机会已经过去了。差使挑明之前,他要是示意拒绝,天后还可能容允,彼此知机,不伤颜面。如今她都这么**直白地当面问出来,哪里还能容人回绝?

“圣心抬爱至此,臣岂敢再惜身?”狄仁杰顿了一顿,“只是先太子薨逝于合璧宫,地处大内,种种调查,均须到案发地,又得询问诸多宫人内官。臣一介外男,官止大理寺丞,品阶卑微,入宫审讯均不便……”

“什么大理寺丞啊?”天后居然笑了,“你因包庇私放海东逃将,丢官下狱多久了,还惦记大理寺丞呢?你如今就只是个罪犯而已,顶多一介白丁。”

狄仁杰伏地一拜,无可辩驳。

“还照长孙浪的例子,临时给你加个使职办差吧……阿允,这人是你荐出来的,你说给他加个什么使?”天后问次子。

“臣以为……叫‘探访使’合宜。”李贤回答,“至于他说不能入宫,祈请二圣赐门籍鱼符,即可便宜行事。”

“虽如此,还不够。”天后又想想,“罢了,婉儿,这些日子,狄卿只要入宫问话,你就陪着他办差吧。”

这一下出乎意料,狄仁杰很诧异地看一眼上官婉儿,小女官却不惊讶,只敛祍答是。

其实是好事。就算有门籍鱼符,狄仁杰还是外臣,深宫里很多地方他进入不便,向一些婢妇女官问话,对方也未必肯如实答。有上官婉儿协助,这些方面会方便很多,只是……天后对上官仪孙女的器重信任,已经到这程度了吗?

她明明知道狄仁杰和上官婉儿早就相识,又和李贤是一党,就不怕他们勾结起来阴谋害她?这算是一种考验?还是……她有把握,婉儿会心甘情愿效忠于她,做她的耳目喉舌?

这种疑惧不安的心思,在婉儿向他透露一事之后,越发浓重了。

狄仁杰出御使台狱,洗漱更衣,换了素服,拿到敕旨符籍,重回查案本行。他与婉儿约定了联络方式,在一个阴冷的早晨入宫,上官才人在西苑门口等着,把狄仁杰带到合璧宫。

一路攀谈别后景况,狄仁杰才知道前太子弘本已被侍御医确定死因是“痨瘵复发、气血崩摧”,劳累病死的。只因继太子贤不依不饶,天皇又感结在心病势日重,武后才同意派个密使,私下调查此案,不准宣扬于外。

“太子兄弟向来器重狄公才干,这不消说。其实天后也在人后夸过狄公呢。”婉儿语声温柔,“天后上表,建言十二事,多是息兵爱民的仁政,朝中大臣不以为然,独狄公慧眼识珠,对之赞赏有加……天后那时就说了,狄某有古大臣之风,确实心怀百姓,不似那些一心结党营私的……”

既然两边都夸我,怎么还用那“孝道关”为难考验我……等等?

狄仁杰忽然想到,天后那“建言十二事”的奏章,他只在御史台狱里跟阿浪议论过几句,怎么传到武后耳朵里的?

回心一想,他又哑然失笑。御史台狱专门关押犯罪官员,这么要紧的所在,哪能少了天后的千里眼顺风耳坐镇?

怪不得自他入狱以后,太子兄弟没传过只言片语给他……大概先太子李弘十分明白母亲的手段,也叮嘱过二弟留意吧?就是阿浪那个莽撞小子不知情,才会冒冒失失跑去见他……

由上官才人陪着,狄仁杰沉下心思,开始入手探查先太子“病发”前后的异状情由。他最先想问话的是太子妃裴氏,然而裴妃病得厉害,且是心疾,日夜癫狂,根本不能正常谈话沟通。

据婉儿说道,事发后几天,她去见裴妃,险些被扼死,而且裴妃有“水鬼上身”迹象,很是吓人。太医院派了侍御医过来,一直给她服药念咒调治,渐有起色,须得再过些日子才能见人。

狄仁杰只能先传绮云殿当日上值的宦官宫人来一一问话,同时着手整理笔录案卷。虽然发现了诸多疑点,他也有了不少推测,但众口纷纭,事情复杂,一时还没形成明确判断。

他白天在合璧宫办差,傍晚还得出苑回城。他出狱以后,暂时先回大理寺客馆安置。这日黄昏街鼓还在外面响着,他所住屋舍忽然来了一人,竟是前东宫家令阎庄。

一见面,二人先相抱流泪道恼,既为先太子李弘,也为阎立本,然后互述别来境况。狄仁杰很迷惑,他已从上官婉儿处得知,阎庄陪同阿浪去山西寻找“特勤骠”马砖去了,怎么这么快就回了洛阳?

阎庄是从东宫过来的,大概因为冒寒赶路辛苦,脸孔瘦削憔悴,气色很差。狄仁杰问他的话,他似听非听的,自己发了一会儿怔,突然流下泪来:

“怀英公,先太子只怕错信人了……害死他的人是谁,他生前做梦都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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